泱夢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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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之九 空杯
中樊街依舊是熱鬧非凡、萬人攢動的景象,商行內人滿為患,身為知名茶館的沁徉樓自然不例外,小二的吆喝聲和客人的談笑聲混雜在一塊,構成了一幅吵鬧的景緻,不過這是對一、二層樓而言,自三樓以上都有專屬的安靜廂房以確保不會被其他客人打擾,也不會被半路來尋仇的打鬧給波及到,官府對這兒的事不太會管,不要太過分就裝做沒看見。 江湖上的爭鬥也不約而同的在此地收斂許多,不敢太放肆,只因這樓的位置太特殊,沒有真正屬於哪一方,一個介於白與黑的灰色地帶,就像是介於一個弔詭的平衡之上。 「趙爺,再一杯~看您老是不專心的,叫我們姊妹怎麼討您歡心吶!」幾個丰姿綽約,嫵媚動人的歌女把宛若無骨的手搭上了男子的肩,那手臂就如凝脂朔雪,粉嫩的櫻桃小嘴不滿的嘟了起來,甜膩的聲音直叫所有男人都軟了筋骨,不知自己的魂飛到哪兒去飄蕩了。 「是是,我知錯了,我這就罰一杯,小琴姊別生氣了。」男子──趙墨言苦笑著拿起了酒杯一仰而盡,隨意以袖口拭去唇邊殘酒,「葉娘不是要妳們去幫忙的嗎?怎麼就進來打聲招呼就不走了?」 「唉啊趙爺您這是在趕咱姊妹走嗎?姊妹可是拋下許多大客來看您的呀,您怎麼好狠的心要拋下咱們……」說著說著就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,趙墨言除了無奈還是無奈,這些女子是因為看他表現出和平常不同的沉悶,才來逗逗他笑的,但他來這可不是要來尋樂的,待太久夢樓又要…… 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到了什麼,思緒在瞬間停了住,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,但是眼中閃過的一絲苦澀卻讓剛進廂房裡的葉沁給看的清清楚楚,她蹙起眉頭,開口說道:「好了該去做什麼都快去做,客倌們都在等著,別全都待在這兒浪費時間。」 房內的歌舞姬們聽到葉娘都發話了,豈有不遵之理?紛紛款擺著細腰走了出去,臨走前還送了一個飛吻過來,有些比較大膽的就趁勢偷吃了幾把豆腐,搞得趙墨言都覺得是自己調戲別人的報應來著,每每來這地方就只有吃豆腐的份,誰叫他跟這些女子都太熟了,還有幾個是看著他長大的呢。 「你這頹廢的樣子擺給誰看?是男人就給我振作起來,你娘要是看見你這種樣子,非打到你腦子清醒為止。」沒了外人,葉沁的話也越發的狠了起來,一點也不矜持的拿起空杯斟滿酒就灌,幾杯下肚後,看的出來她酒量也不輸給男子,甚至還有略勝一籌的傾向。 「我娘啊,早就看不到了。」趙墨言低下了頭,看著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,可惜自己不像娘親,反倒像是那個男人,每每讓娘親看到都心痛不已,卻又倔強的不肯落淚。 「死小孩,敢賒我的帳就不敢處理自己惹的麻煩了嗎?這次又是什麼事?還不是我每次都在幫你收爛攤子。」葉沁罵歸罵,到底還是關心他的,趙墨言微微一頓,沉默了一陣才回話。 「不是麻煩,是我自己的事情,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。」趙墨言掩住了臉,自手上滑落的酒杯在地上撞擊出清脆的響聲,灑了一地的酒液。葉沁瞧了瞧堆在一旁的空瓶,不看還好,一看她就火了,音調瞬間高了八度不止。 「酒量好也不是這樣喝的吧?這都能醉死幾頭牛了你告訴我!」葉娘手腳俐落的把剩餘的酒給撈了走,一面狠巴了趙墨言幾下,一面將手上的瓶瓶罐罐拿給外頭的人收拾收拾。 「怕就是怎麼喝,也醉不了……」趙墨言閉起了眼,陷入黑暗的視野什麼都看不見,什麼也不想看見,朦朧的醉意僅僅殘留了一會兒便消失無蹤,一直以來都是這樣,連麻痺自己都無法做到,只能藉著其他事物來轉移他的注意力,作畫,尋樂,故作風流,甚至是漫無目的的遊蕩,都比一個人獨酌好過許多,只是今天不知怎麼的,就想這麼做,只是想要一個人而已,只不過…… 兩個人在一起太久,等回到一個人的時候,竟是會不習慣的啊。 「你……」葉沁正要開口繼續罵,看到趙墨言臉上的表情後化為未了的餘音,她竟然覺得,這樣的景象太過熟悉,熟悉到她的眼框有些澀,有些酸楚。 葉沁以前看到趙墨言他娘擺出這般的表情,都是她一個人對窗凝思的時候,每每倒上琥珀色的瓊漿卻從來都不沾上唇。微濃的香氣瀰漫在四周,裊裊不散,卻又淡薄如煙,想的究竟是誰,旁人都知曉,只是不忍心去點明罷了。有些事模糊了,反而比弄清楚還要美麗,即使是那般的虛幻無實。 這小子,想的又是誰?該不會是……? 「你是認真的。」葉沁說道,不是疑問,而是確切無虛的肯定。這事她看也看多了,到了今天這地步還會沒有發覺嗎?他對江夢樓的好,早就超過了以往他對青樓女子的溫柔,他對江夢樓的在乎,讓他因為些許的欺瞞,而痛苦的無法自拔,兩個無法透徹的心,究竟是誰欺瞞了誰,怕是連當事者也理不清,分不明,終究只能各執一方,迴轉無盡。 「沁煙姊啊,既然都知道了,還要確定什麼呢?」趙墨言笑得放浪不羈,毫不在乎,沒有一絲苦痛的痕跡,「當年娘選擇為了情拋下了我,妳說,這到底是誰對,誰錯呢?」 葉沁聞言一震,微顫著雙唇,握緊的拳泛著白,怎麼也說不出話來。 「沒有人錯,也沒有人願意錯,只是一個情字,竟累人如此,縱使以為自己能灑脫,笑遊凡塵,還是不可免的中了道啊。」 「現在……你又打算怎麼做?凡事都有限度的,咱們的勢力不能保你一輩子,你是小姐唯一的孩子,她拚了命的把你帶走,就是要你遠離那些是非。」葉沁嘆了口氣,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扁平的木盒,放至桌案上推到趙墨言眼前。 「你若能看看江夢樓的過去,你會明白你娘的苦心……」 「你到底在做什麼?沁煙姊?」趙墨言沒有讓她把話說下去,只是反問了一句,葉沁微微一怔後,別開了眼沒有回話的意思。 趙墨言不語,他等著葉娘給他那已欠了他數年的解釋,若是能,他不會想要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,那只會是一種悲哀的不堪。 但是之後發生的一切,都太混亂,也太傷神,繼續裝做不知只是自欺欺人。 「離開他吧,沒有什麼是既定的結果,人是會改變的,他會把你捲進去,你娘不要你再看見那男人就是為了……」 「那男人?到底是誰能把妳們逼到這種地步?我已經累了,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清楚的小孩,我需要一個理由,連一個理由都這麼難嗎?」趙墨言的逼視讓葉沁頓時打消了勸說的念頭,只是站起身把木盒丟到趙墨言的手裡,眼神也不再有一絲猶疑,美艷的臉龐在瞬間竟然黯淡了許多,身上的衣裳依舊華燦,妝容依舊帶著成熟韻味,只是靈魂不再年輕,所有的記憶已衰去泛黄。 「與其我來說,不如讓他告訴你吧。」 「別再回來了,我不希望下次看到你死在我面前。」 窗外葉已黃,紛飛的絮乘著風墜進了光鮮亮麗的窗台,一枯一榮,強烈的對比刺傷了空洞的眼,珠落玉頰,沒入層層疊疊的袖裡,深漬委委屈屈的擴散開來,欲言難休。 春來的甚早,彷彿冬日的寒剛消卻,春意的暖就隨著花香在鼻間縈繞著,久久不去,今日的寧花樓來了大客,煙煙緊張的在樓中找著那個小小的身影,小姐明明吩咐自己把孩子看好的,只是沒想到一忙起來,一轉身就沒了孩子的蹤影。 懷著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往貴客所在的廂房,當她看到那小小的身影呆傻的站在大開的廂房門口時,她的心頓時涼了大半,匆匆的上前把孩子帶到身後,拉著孩子惶恐的跪下。 『清蝶,那孩子是誰,挺大膽的,竟敢擅闖朕的地方。』 當她要開口道歉時,一道帶著慵懶氣息的嗓音卻早一步傳了過來,驚得她冷汗在瞬間湧出,只能維持低伏的姿勢。 『讓那孩子過來。』說完這話後,男子抓著快要哭出來的孩子細細端詳,『還真像朕小時後,真是有緣啊……不過觸犯到朕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?』 小男孩強忍住淚水,堅定的看了回去,絲毫不畏男子那宛如毒蛇的眼神,雙瞳漂亮的色澤映出男子不遜於一旁舞伎的絕麗面龐,虛假的笑在水氣波漾中扭曲變形。 『來人,把他眼給挖了,這樣就不會再犯錯了吧?』男子笑得異常燦爛,俊美的太過妖豔。 『皇上,清蝶替寧花樓向您請罪,清兒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,看在清蝶的份上放了他吧……』一名盛裝的華麗舞伎倚在男子的身上軟語哀求,若是認識她的人看到這幕,恐怕也要愣上好一陣。 清蝶就像那雪山銀白的狐,純白的皎潔帶了幾分聰慧,幾分傲然,舉手投足的冷豔和天生的麗姿絕貌,不知收服了多少男人的心。 這樣傲的一個女子,居然在此時為了一個孩子拋去似遠似近的疏離,連那逢場做戲的笑也多了分真實感。 『真難得啊,妳居然會為別人求情,就一次,下不為例。』男子話是對著清蝶說的,充滿深意的眼神卻是看著煙煙,其中的森然讓她不禁抱緊了孩子,微微的顫抖…… 扣、扣。 「進來。」剛從回憶中被剝離的葉沁拿起閒置已久的長煙斗,深深吸了一口,再緩緩的吐出,彷彿這樣就能帶走什麼一樣,隨著煙一起消逝。 葉沁微微蹙起眉,手上的煙斗正漂著白色的浮煙,廂門應著她的話語開啟。 「你來晚了,瀾煙。」葉沁抬頭,看到一張驚嚇過度的俊臉。 「不要告訴我妳是沁。」走進的男人俊逸清雅,舉手頭足間有種書生的味道,在一陣錯愕後恢復冷靜,冷冷的說出一句讓葉沁失去矜持狂笑的話語。 「沒想到你會說笑話。」葉沁此時沒有上妝,她能理解這種震撼,只不過這樣就能讓一個面攤男講笑話實在是太神奇了。 「不說這個,妳就這麼放趙爺走了,不怕他惹出什麼麻煩?」瀾煙盡量不把視線放在葉沁臉上,難怪趙爺之前一直對他說,女人沒打扮的時候比沒酒喝還恐怖,原來是受過如此的心靈創傷。 會不會趙爺下意識怕女人的原因之一,是因為沁的尊容過於震撼? 「嘖,他什麼時候安分過了?我只是要他認清事實,要嘛就牢牢抓住,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堅持裹足不前,最後只會害了自己。」 「當初跟著小姐一走了之,我以為妳現在後悔了。」 「那你呢?當初跟上老娘,有沒有後悔過?」葉沁一副晚娘面孔,人前優雅蕩然無存。 「選擇易姓,不就證明一切了嗎?」瀾煙難得笑了,「祁家已是過去。」 「好個一句已是過去……什麼都撇的乾乾淨淨呢。」葉沁雖是這麼說,卻也忍不住勾起了微笑。 章之十 雲樂 城中名氣不相上下的三大名樓,分別為中樊沁徉、城東浣月和城南凌燕。 沁徉樓中,因延帝而大大出名的浮雲釀,和極有個性的美貌掌樓葉娘,都為沁徉樓添上更多的名氣,穩坐於三樓之首,無人能左其右,多年來屹立不搖,名聲遠播。 而王家所重視的鴻歲大宴更是在沁徉樓中舉行,屆時王家將包下整條中樊街的茶館酒樓,以表與民同慶之意。鴻歲大宴是延欽帝為了極愛秋景的寧妃所舉辦,在延欽帝之後,此等大宴並沒有因此廢除,反而一年比一年更熱鬧,到了現今已是人人共慶的重大盛事了,在民間更有鴻秋節的俗稱。 在鴻秋節裡除了賞秋,更是文人雅士互相切磋的日子,稱為鴻秋文宴。在僅次於沁徉樓的浣月樓中吟詩作詞、丹青繪景、悲懷傷感…… 尤其是最近的落魄文人越來越多,詩詞書畫的意境更發的精采絕倫,他們只有一個目的──便是將自己的名字藉由作品揚名各地。 這和江湖中的比武大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,只是他們不是拿兵器打架,而是靠著筆和一張嘴,絲毫不遜於群俠的武拚,這些文人進行的更是競爭激烈的文鬥。 某文界前輩常言:「最大的樂趣不是比誰拳頭大,而是利用敗者成名,卻不留痕跡的高明。」 而那位前輩在說完這話的幾年後,便被新起之秀擊倒,應證了他自己的論點。 「江水後浪推前浪,前浪倒在沙灘上……」愉悅的哼著令人側目的詭異調子,面貌約莫十七上下的少年搖晃著腦袋,一雙晶瑩亮燦的眼和稚氣未消的臉龐,足以讓所有女人激發母性,把人抱在懷中蹭一蹭,好好疼愛一番。 坐在少年旁邊,是名身著一襲純白長衫的男子,優雅的舉止牽動著眾人的雙眼,男子面貌被同樣素白的錐帽實實掩了住,白紗隨著他的動作緩緩輕盪。 他這身打扮是白桓的代表服飾,這種繡紋獨特的長衫就只有白桓一族才有。 白桓是不好惹的一族,族中人人能文能武,其後牽扯的勢力之廣,讓人連跟他們交惡的意願都沒有,也有人千方百計想要攏絡白桓,想也知道,孤立不群的白族人怎麼會理會那些見利眼開的人?根本就是甩都不甩。 別看白桓看似勢力龐大,其實族中人人都相當孤僻,除了組成家庭定居以外,生性愛流浪的他們總是獨來獨往。 基於以上理由,白桓人和一個面生的少年同坐一桌,自是引起不少人的注目,不過有鑒於白桓的「威名」,倒是沒什麼人上來搭話。 「逸,你說那傢伙怎麼還沒出現?他不是很愛來這裡玩的嗎?上次就有好多姑娘看完他的畫,被他的甜言蜜語迷得只差沒以身相許了,真是禍害啊禍害……」少年皺起了眉,拉起男子的手悄聲道,除了他們倆以外,幾乎沒什麼人能聽到他們的對話。 「反正總能找著的,往子泱那兒尋不就得了?今日來也只是碰碰運氣,找不著就去書院看看吧。」 「若不是為了那事,咱們何必遮遮掩掩的,害的別人都把我當小孩子看,而且還害逸你……」少年很是不滿,完全沒有察覺自己嘟著嘴的動作,像極了他口中「小孩子」的模樣。 「別說了,這是我自願的,沒有必要和那些人硬碰硬,到時吃虧的可是自己。」男子微微掀開了白紗,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下對少年緩緩說著,仔細一看,這溫雅男子雙眼的色澤略微不同,黯淡而無焦距的右眼竟是無法視物。 「但是……」少年抿住唇,像是很不甘心似的,看著男子那失明的右眼,他怎麼樣也無法釋懷,畢竟當初還是因為他,逸才…… 「你啊,就是要收斂一些。什麼情緒都往臉上放,叫我怎麼放心你。」男子微微嘆了一口氣,這孩子怎麼都不放開一點,都是過去的事了還計較什麼? 「逸每次都說不放心我,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。」 「還說,臉都鼓起來了。容飛把你弄得真像個孩子,當初我只是說稍微遮掩一下,誰知道他怎麼摸來這套衣服的。」男子困擾的拉了拉衣袖,正如他所言,他並不是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白桓族,而眼前的「少年」其實也不小了,僅僅差他五歲而已。 男子的身分就是京城六俊中,最不常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雲俠雲逸,一旁的人兒就是仙樂師蕭岳公子,兩人在幾年前便結伴雲遊,過著神仙也羨慕的消遙生活。 套句某畫師的話來說,雲俠的行蹤根本就像鬼一樣,要找他的前提就是自己也變成鬼,或是綁架仙樂師蕭岳,不過施行後者的方法極有可能會被雲俠拿劍來砍。據說唯一成功用綁架拐來雲俠的只有江夫子一人,雲俠在回憶時說起,當有人笑得比你還恐怖的時候,你哪裡生得了氣,逃都來不及。 「就說不要答應他幫忙你不信,那個小賊能搞出什麼正經的名堂?!」一旁的蕭岳快氣昏了,那個花痴小賊一有空就偷襲官府,他什麼都不會偷走,因為他最想要的不是東西,而是一個人。 一個名聞遐邇,總是一身赭色官服的的捕快──景少陵景大人。 「容飛人不壞。」雲逸無奈的說著,雖然這身衣服是顯眼了一點,但也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,雖然白桓族並不常出現在人多的地方,但是碰到鴻秋節這等大慶,他們偶爾也會來晃晃,收收情報什麼的,畢竟人多的地方八卦也就跟著多嘛。 「……唉,大哥你人好也不是這樣的。現在的情勢並非太平之時,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。」蕭岳的手微微收緊,直抓的雲逸發疼,但是他沒有掙開,而是沉穩而溫柔的反握了回去。 「岳,別如此多慮,你的心應是悠揚的,並非爾虞我詐的沉重。」雲逸說著,白紗已重新覆上,蕭岳看不見他的表情,但是他知道雲逸的表情一定是淡淡微笑著的,像是容納百川的海,永遠都不知道這個人的底限,在他的溫言暖語下,什麼傷痕都能獲得救贖,溫柔的令他想哭。 但是這樣的男子也還是個人,一個會為了他的安危而不顧一切的人。 「你們到底在唱衰對方還是在安慰對方啊?」一道聲音突兀的插進微帶感傷的氣氛,一個包得比雲逸還可疑的男子蹲在地上,拿著一只酒葫蘆就是一陣豪飲。 「奶奶個……你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?」差點就爆粗口的蕭岳很是驚嚇,形象差點在自己嘴裡破壞殆盡。 「你們一定要在這談嗎?如果你覺得一個小屁孩、一個白桓族,和一個包成這樣的我不夠明顯的話,老子不介意在這裡給人家當猴子看。」從男子的語氣中聽得出來他其實很介意。 「你說誰是小屁孩──!」蕭岳在這句話後正式爆發,正要衝上去的勢子被雲逸按下,順便遮住他的嘴。 「呃,是一青嗎?」雲逸遲疑道,雖然已經確定他的身分了,但還是想問一下。 「廢話,老子難道還是搶匪不成?」 明明就很像…… 雲逸微微皺起眉,「你好像很焦躁。」他平常可不會老子來老子去的那麼多次。 「自從上次被女人扒到剩下一條褲子,差點上演畫師裸奔記,然後又很不巧的被……夢樓看到身上的抓痕吻痕,我就對鴻秋文宴有著莫名的厭惡。」 注意到他在某個人名前停頓了一下,雲逸察覺了一絲不對勁,卻沒有開口問明白。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,不過等他自己說出來也不遲。 「走吧,換個地方。」 「你這傢伙……嗚……嗚嗚!」蕭岳有口不能言,毫無武功底子的他掙扎不休的被雲逸打包拎走。 小屁孩~~ 在起身離開前,畫師惡劣的用唇語挑釁,讓蕭岳氣得臉色發白。 要說風流瀟灑,大家想到的都是趙畫師趙墨言,而不會立刻聯想到,在樂界極為有名的仙樂師蕭岳,也是個遊走花叢不帶葉的多情公子。據說他奏出的樂音連神人也不禁迷醉,聽過的人都說那簡直是不屬於凡塵的美,音到心深處,就連頑固如磐石的人也要落淚。 這樣的一個人,照理來說應是一塵不染的高貴。但是許多人都忽略了他並不是仙,只是個平凡俗人,會風流會飲酒會頹廢……他不輕易演奏,一奏天下知,他擋不了爭先恐後想一聞仙樂的人們,所以他封琴數年,尋歡做樂,不當眾人用欽慕捧出來的仙。他不只為了片刻清靜,圖的更是人人口中糜爛的銷魂滋味。 一代樂師無法自由自在的奏樂,其中苦處誰人知? 當時他在繁艷樓,發現樓中紅牌在嬤嬤大喊趙公子之後,都迫不及待的捧頰尖叫奪門而出,現場留下錯愕的男人,包括他在內。 現場的男人都摸摸鼻子,被搶女人就算了,耐是自身風采不及人,風流歸風流,蕭岳好歹也會留幾手不全獨攬,跟在他旁邊說不定還會撈到他應付不了的女人們。但是搶仙樂師的女人?大家不約而同的看向皺起眉的蕭岳。 直到那罪魁禍首無聲無息的從窗邊摸進來,他才真正和這個在女人間口耳相傳的趙畫師,打了第一次照面。 『請問閣下有何貴幹?』他的理念是不要太離譜就一切好談,反正只是來放鬆,被搶女人又不是被搶老婆。 『聽說你琴彈的不錯?』 『是又如何?我已不在人前演奏。』蕭岳面有苦澀,衣裝清雅的他和趙墨言的頹廢不羈成了對比。 『小鬼,你要彈就彈,還怕人家踩爛青樓的階?別笑死我了,在我後面追的女人可比追著你跑的人還多。』某人不屑的哼哼,完全忘記某夫子幾天前的溫柔(殺人)視線。 若真要說,當時的那句話的確是點醒了他,其實根本不用顧慮別人的感受如何,彈奏就是他的命他的心他的靈魂,仰慕的視線依舊,心境卻變的更寬闊了,就算從此不得安寧,他也不再壓抑自己。 ……不過他實在很討厭別人叫他小鬼。 兩人在趙墨言的帶領下來到了這個繁艷樓,剛到的時候蕭岳還一度不想踏入,天曉得他多久沒踏入這種煙花之地了,自從認識了雲逸之後就沒有。 雲逸在他的眼中一直是潔淨無暇、宛若天仙輕逸,溫柔的不像話的男子,除了付出還是付出,從來不等待別人會回給他什麼。他以為雲逸對煙樓楚館這等事兒一點也不了解,也從來不會想去明白。 但是當他看著雲逸神色如常的踏進去,還和趙墨言有說有笑,熟門熟路的打發諂媚討金子的嬤嬤時,他對雲逸的美好印象就幻滅了,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見。批哩啪啦。 「你的身心已顯疲憊,如果允許,是否能告訴雲逸發生了什麼事?」 沒有注意到打擊已深的蕭岳,雲逸溫柔的笑著,看著坐至對面的趙墨言。 「還管我呢,你們是怎麼搞的,回來京城還得偷偷摸摸,見不得人似的。」趙墨言舉箸挾起適才叫來的小點,晃了幾下都還沒送進嘴,看著雲逸的右眼意有所指。 「我……」蕭岳才剛要開口,卻為雲逸止了住,微笑著搖頭。 「都是過去的事了……這次多虧容飛的幫忙,我們才有機會來到這裡。」 「果然是小易啊,上次摸走我畫的繪扇還沒跟他算呢。」趙墨言終於放下筷,饒有興趣的看著兩人的衣裝,「小鬼更像小鬼了。」末了還補上這句,蕭岳翻了翻白眼,已經懶的反駁了。 「容飛也是無意的,下次再見到他就替你討回來吧。」只是不知道賣掉了沒。雲逸有點擔心的腹誹。 「還不是因為他我們才要這麼狼狽,你當初說什麼也要幫那小賊背書,牽累的現在做什麼都小心翼翼……」蕭岳的矛頭直指雲逸,挖啦挖啦一大串就罵,直接忽視抬起眉看他們吵起「家務事」的畫師。 「有這等事啊,難怪……」趙墨言在一旁大概聽出了始末,喃喃自語道,雖然很不適合現在笑出來,但他的嘴角還是不禁顫動著。 易容飛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「義」賊,王公貴族聽到他的大名就頭大,他專偷有錢有勢的府邸,尤其是壓榨人民的大地主、貪官污吏,然後把那些錢啊什麼的拿給貧苦的人家,官府想抓也抓不著,只因為他除了偷藝絕倫,易容變裝更是他的拿手好戲,可男可女可老可少,被瞞過的人都覺得自己眼睛被糊到,居然連看都看不出來,在眼前晃悠的就是被他們找得半死的小賊。 聽小鬼這麼說,看來是雲逸拿自己的名義維護易容飛,讓自己和那些人從不正眼看人的討厭鬼槓上? 就算看不慣那些人的嘴臉,武林中人也沒有跟他們撕破臉的打算,正所謂民不與官鬥,明知跟人家玩心機玩不過誰還想淌這混水,就算比得過也是傷神傷財,少一事總比多一事好。 看著吵著吵著就越靠越近,也越來越曖昧的兩人,他有些無奈的嘆息,難道旁人看他和夢樓打情罵俏就是如此的嗎? 趙墨言眼神微黯,一思及那個許久沒有見面的人,心裡的痛就如同撕扯一般的蔓延開。他其實不願如此的,只是他們兩人都太過倔強,撐著自以為冷靜的面龐保持無謂的沉默。 『你若能看看江夢樓的過去,你會明白你娘的苦心……』 沁煙姊的聲音像是揮之不去的夢魘纏繞住他,在每個獨自一人的夜裡總是特別清晰,在過去是不能選擇,那現在呢?到底該怎麼做才不會錯? 「你真的怪怪的,又在恍神了。」蕭岳看到他不同於平日的憂鬱表情,感覺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。 「沒事沒事。」他揮揮手,馬上換上亂不正經的笑容,「這次你們要待多久?」 「沒辦法待太久,」看到趙墨言微訝的表情,雲逸繼續說道:「銜陵王在幾日前突傳暴病而死,現下皇室的勢力相當不穩,連帶牽扯到了靜雲堂,畢竟有些生意什麼的還得靠局勢穩定,要不可就虧慘了。」 靜雲堂是雲逸一手帶起,專門買賣情報的地方,雖說他現在已很少管事了,但是身為創始元老,他還是相當關心其發展的狀況,最近又弄起了幾個鑄劍坊,剛起步的時刻,再怎麼樣也還是要小心為上。 尤其是他們在收集情報時,難免會觸及一些敏感地帶,秘密可是不分武林和皇家的。 「也是,有落腳處了嗎?要不要來沁徉樓,葉娘很好客的。」雖然幾天前才被她趕出來,不過讓兩個朋友借住一下應該不會怎樣吧?都這麼熟了。於是乎,畫師笑的沒心沒肺,話說的很理所當然。 「少來了,每次你都被葉娘追著跑,繞了整個京城都討不出個子兒來,再麻煩你實在是不太妥當。」雲逸如是說,一直沒有發現其實每次畫師招待他們都是靠關係,葉娘根本不收錢,追打他是因為他太欠扁,而不是為了招待友人而負債累累。 「唉唉如果是書院的話就不行囉,夢樓他……還在他連叔那兒休養,好些時日沒回來了。」趙墨言還是一樣輕鬆嘻鬧,臉色卻不如話語歡欣。 看來是發生了不少事…… 看著趙墨言無意中黯淡下來的神色,雲逸笑意稍減,說完他們有地方住後,便陷入沉默不再作聲。 章之十一 祁門 窗外的天正飄著纏綿如絲的雨,無聲無息的潤濕灰色的階,將之染成更深的顏色。 夏季樹梢的翠早變成了枯黃的蜷曲,這秋,蕭瑟的讓人酸楚,即使外頭的歡慶依舊,仍染不進這孤深的院,那死寂的靜,自成一個單獨的世界,思念的聲音傳不出,就算是那般的聲嘶力竭,那般的痛不欲生,也只能往心頭放,一放就是好幾年,也傷了好幾年。 既然無人能傾聽,說了也是無用,那些需要開口的理由也漸漸被磨滅。 在略為狹窄的房內,濃厚的藥味四溢,連溯泉靜靜的坐著,這些天只是重複著尋藥、配藥、煎藥的過程,最後再端去江夢樓面前,盯著他喝下這滋味不太好的藥湯。 當初他只是不讓墳魂香直接危害到江夢樓的性命,但若要完全根除,連他也沒有把握。他知道自己在拖延,抱著拖一日算一日的想法,不吝於那些難尋的珍貴藥材,只為了爭取時間解開難纏的墳魂香,即使理智一直在告訴他,成功的機會可說是微乎其微。 夢樓是那人唯一的孩子,說什麼也要救回來,如果說是補償也不為過,他造成的傷害只多不少,當初認為理所當然的作為,現下卻是後悔莫及。 輕嘆著將目光收了回來,剛一定神就察覺到這房內多了一人,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正在煎煮的藥旁,不發一語的凝視著自己。 「您已有些時日沒有出現,並一意的護著主上亟欲除去的映家後人,這讓主上相當憂心您的忠誠,是否如同當初的堅定。」男子帶著一絲不茍的表情,身上的衣飾由特殊的料子織成,樣式相當繁複,「盼望您能給予答覆。」 「離開吧。別讓我再看到你們藥門的人,我已經不管事了。」連溯泉平靜的面龐未變,語音淡淡的讓人摸不著邊。 「若不是『映宛』的阻撓,屬下也不會失手。身為映家人居然會替別人擋下墳魂香……」男子頓了一下,「還有那個捕快未免也太多事了,城南命案並非區區一個捕快管得著的。」 「城南?是你們藥門……」連溯泉將視線轉向藥湯,放了最後幾味藥進去,平和的反應和先前不同,是種壓抑過的寧靜,男子也深知這點,若眼前的人被逼急了,可是會為祁藥門帶來難以收拾的麻煩,但是主上依然將其納入門下作為席上賓客。 因為利益互換的關係,連溯泉得以在主上的默許下,成為唯一不受控制的藥師,不像他們這些只能任憑差遣的人,受毒藥牽制一輩子,甚至到死都還不能解脫,受過完整訓練的他們,死後的軀體就是養蠱的絕佳居所。 為人賣命一輩子,就連死也無法瞑目。 城南的命案並非偶然,既定結果不變,只是時間長短罷了。若是連溯泉不重視那個人,也不會在過去鬆口替之求情,更不會在現今因為那個人的死,放棄隱藏行蹤的機會,最後甚至不顧主上的威脅,拚上一切也要保護那個人的孩子。 『把他帶回來,帶到我面前,我要再親眼看看他……』 當時主上的一句話,他以為只是扭曲變質的思念,藉由死亡讓那個人永遠的留下,靜靜躺在他身邊,但是到了後來發現他錯的離譜,主上的那份愛已經不算是愛,在瘋狂的思念中混雜著利用與算計,早已經變質扭曲。 兩人的思念都牽繫在同一人身上,愛的方法不同,卻都對那個人傷害極深。 連溯泉沉默了一陣子,妥協般的開口:「我會回去,但若是我救回夢樓,你們誰也別想動他。」 「屬下會如實稟報。」一語方落,男子如同來時悄聲離去,連溯泉的視線轉向掛於牆上的飾劍,神色一變之間,壓制不住的殺意洶湧而出,引得火光晃動未歇,劇烈的像是要熄滅。 主上藉由那個人的死引出避而不見的他,等同是主動放棄牽制他的棋子,對於現在的祁門,這的確是最快的方式,現在門中岌岌可危,主上需要依靠他以往的「名號」,來凝聚成分裂態勢的門眾。 但也就因為如此,他間接成為殺害那人的兇手,這是他不管怎麼樣都不想樂見的局面。 背棄自己多年的信念就只為了守護,到最後竟然是自己親手毀去。 「太可笑了……」他無法控制的笑了出來,嘲著自己的無能為力,深刻的體會到自己當初許下的承諾是多麼的天真。 「樓兒……」伸手取下飾劍,蒙塵的劍鞘樸實無華,在他緊緊握住的同時透出陣陣冷意,如同那人的平易近人,卻又帶了點冷漠的笑,輾轉迴盪在夢裡,一次次的無盡。 「易容飛,別來無恙。」 肅穆莊嚴的官府中,兩名男子隔著桌案歇坐,其中一名淡青長衣,手持一把繪扇緩緩搖著,俊逸非凡的面貌笑起來,就像是一輪夜空中的明月,清雅淡然。 另一名男子一身墨色輕裝,長髮散亂的垂至腰部,臉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尋味,初見時如同謙謙君子,但是再看得久一些,那抹掛在嘴角的笑痕,又像是滿腹心思的狡猾狐狸。 「唉呀,幾年不見,江夫子還真是益發的動人……」男子──易容飛微微起身傾向前,持扇的男子見狀往後一退,避開了易容飛,此時一道可怕的破空聲從遠方傳出,一圓形物事直朝著易容飛的面門而來,他不慌不忙的一個旋身,將其穩穩的托住,連帶卸去那來勢洶洶的氣勁。 「不好意思,手滑了些。」踏入廳中的男子一身醒目的赤紅官服,面無表情的吐出如此話語,微慍的眼神卻已經洩漏了他的情緒。 手滑了些? 易容飛臉上的笑意不減反增,直直看向門口的紅衣男子,能把這種分明是蓄意的動作,說得這般理所當然又事不關己的人,也就只有公正無私的景少陵景捕快了。 用這種彆扭方式表達愛意的他實在是太可愛了! 易容飛越是得意,臉上的笑就越是令人毛骨悚然,像是一隻盯住青蛙的蛇一樣,令景少陵全身都不對勁了起來,下意識就抄起放置一旁的花瓶擲了過去,手勁一點也不含糊,像是易容飛和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,不過就某方面來說,的確是有。 室內的物品一一飛起充作了暗器,易容飛耐是身手矯健也有些招架不住,主要原因也是因為身旁還有人拿著折扇助友「一臂之力」,讓閃躲的動作增添了不少難度。 是誰說江夫子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雅儒士?這偷襲的功夫可比真正的賊還高明! 易容飛在心裡暗罵,那廂的景少陵已經沒有東西可以丟了,人也走到了江夢樓的身邊,威脅似的瞪向易容飛:「不准動他,他是我的……」朋友。 江夢樓在一旁微微抽動了嘴角,就算是深知景少陵話並不多的他,也不禁僵了住。這話也實在是太簡潔明瞭了些,誤解的空間可說是比海還深比天還高。 果不其然,易容飛臉色微微一變,皮笑肉不笑的開口:「少陵原來你跟夫子已經感情好到這種地步了?一青馴妻居然如此失敗,相好被人拐去了都不知道……」 聽聞此番話語,江夢樓蹙起眉認真的思索,這筆帳該跟眼前的色狼算,還是自家的那個「親夫」。 最後事實證明江夢樓的確很護短,很快的認定了趙墨言只是受人誘拐而誤入歧途,再加上剛剛損到的人中,除了墨言外還有自己,雖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,但是他不用十年就能讓他知道什麼是後悔。 思及此,江夢樓露出了讓一旁的景少陵,深感不妙的燦爛微笑。 沒有發覺剛剛惹到什麼的易容飛趁景少陵分神時,勾起了他曲線姣好的下頷,意圖偷襲香吻一枚,見景少陵沒有如往常後退閃避,易容飛也不疑有他的繼續動作,直到前方殺氣猛然爆發才意識到危險,不過為時已晚。 碰! 漂亮而快速的直拳飛向了易容飛的右眼,讓那漂亮的臉蛋多了一輪烏青,景少陵甩了甩手,臉上難得有了笑意,「那飛蚊不是在鼻樑上嗎?」意思是他打歪了,本來是想打斷鼻樑的。 「少陵你怎麼能這樣,我可是靠臉吃飯的呀。」易容飛掩住右眼,一放下後,眼上的淤痕便消失無蹤,想必是在嘻鬧間又動手易了容。 「……」景少陵為易容飛的厚臉皮沉默了。 「少陵……」易容飛還想上前,一把泛著寒光的刀就架到了他的頸邊,景少陵面如冰霜的開口:「滾!」 「少陵別這樣,大家都喝杯茶,消消火?」打破這僵硬氣氛的是拿著兩杯茶勸飲的江夢樓,兩人對看了一眼後都不約而同的撇過頭,景少陵咳了一聲把刀收了起來,接過友人剛剛送上的茶。 江夢樓笑了一下,繼續泡下一回茶,只見易容飛將茶喝下肚後,面色一變的看向了江夢樓,指著他說了一字:「你……!」 「不用擔心,這不傷身的。」江夢樓依舊笑著,不過眼底的光芒讓易容飛深刻體會到自己上了當,自己適才光顧著鬧少陵,卻忽略了江夢樓的動作。 敢情江夫子還在記恨這些年來,易容飛對景捕快和江夫子的無數調戲,這次可抓到了一個機會好好整了回來。 易容飛面容扭曲的直奔出廳門,一下就不見了蹤影,那速度讓廳中兩人望塵莫及,也讓江夢樓笑的真是一個歡啊。 「你、你做什麼了?」景少陵不留痕跡的離摯友遠了一點,以閃避蔓延四周的黑暗氛圍。 「嗯?不過是放了『歸坑如箭』,他再不跑就來不及了。」江夢樓擺擺手,「頂多讓他蹲上半個時辰,死不了人的。」語畢便吹了吹茶上的熱氣,在煙霧中的臉已經恢復平時的溫文儒雅。 見識到友人下藥的速度,景少陵沉默了下來,手上拿著的茶不知是要喝還不喝。 「不提這個了,子泱你怎麼一個人來?」景少陵看著今早孤身前來的江夢樓,近日江夢樓只要一出門,那個連溯泉就會寸步不離的陪同,深怕他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毒性復發,到了那時候,絕對不會只是到鬼門關走一回而已。 「想來就來了,況且那些藥……」江夢樓停下搖扇的動作,「罷了,不說這個。雲逸他們進城了,易容飛和他們一同到達,現在他們在我的安排下住在書院裡,而我今日便會回去。」 「回去?你的身子還未全好不是?」景少陵有些訝異的道,比起朋友進城的消息,他更擔心有些反常的江夢樓,依連溯泉的舉動來看,在夢樓身上的毒絕非一般尋常丹藥能解,若不是相當棘手就是根本無法根治,也可能…… 景少陵止住了自己漸趨悲觀的想法,他應該相信摯友的,可是縈繞在心頭的不安,卻很難讓他真正的放下心來。 「少陵……你還在査城南的命案吧?」江夢樓淡淡的轉移了話題,他不是不知道景少陵的關心,但有些話說了,只是憑添無謂的擔憂罷了,既然如此他寧願保持沉默。 景少陵抿起唇,他並不意外江夢樓會提到這件事,其實官府也因為上頭施壓而將此案草草了結,所以他後來都是私下調查的。 看到景少陵的表情,江夢樓進一步的證實了自己的推測,在來官府前,和雲逸那番私下的對話也不由自主的浮出腦海。 雲逸來京城不為別的,就是為了親自和江夢樓見上一面。 『賢陵王在赴鴻秋宴前暴病而死,其實是遭人以墳魂香毒殺。』雲逸看著他,語氣帶了幾分嚴肅。 『賢陵王、扮為映宛的你、城南無名屍,都和它脫不了關係,墳魂香在十幾年前便已消聲匿跡,現在卻再度出現,引起這麼大的騷動,看這情勢……』 「少陵,別査了吧,這案不會有結果的。」江夢樓輕聲說道,看著景少陵堅毅的側臉,知道他並不會那麼容易就放棄,少陵他寧可盡力做到底,也不願半途而廢,靠著這種驚人的專注力,少陵年紀輕輕便已破過無數棘手懸案,對於「赤衣神捕」這稱號,他可說是問心無愧。 「不要再說什麼會有危險之類的話,」景少陵啜了一口茶,芳香的味道充盈在口中,「做捕快這行,總是招惹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兒,尤其是我這種行事作風,更是一些人心中,怎麼也拔不掉的刺。」景少陵勾起唇角,雖然幅度不大,但是可看出他相當的愉悅,特別是踩老虎尾巴的這種事上。 深知景少陵招惹麻煩的功夫,江夢樓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嘆了一口氣。 「少陵。」 「怎麼?」看著因為蘊藏太多情緒,而比尋常人還要深邃的玄色雙眸,景少陵微微瞇起了眼,淡淡的應著。 「謝謝你。」知道景少陵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幫他,即使他已言明他不希望少陵被扯進他現在身處的這個深淵裡。 這些年他早已遍體鱗傷,他由衷希望不要在有任何人因為他的緣故,而步上跟他一樣的道路。 尤其是這些對他來說,和親人同樣重要的友人們。 「說什麼謝?在你決定去做什麼之前,請回頭看看吧,你會發現你不是獨自一人。」景少陵將手輕放在江夢樓的肩上,「有些人付出的,往往比你想像的多。」最後一句似意有所指,隨著微風飄進了江夢樓的耳裡,輕柔而堅定。 章之十二 含碧 皇家的鴻秋晚宴在一片歡慶之中落了幕,隱藏其後的風波卻尚未平息,往年代替皇上主持晚宴的賢陵王,在鴻秋節之前永遠失去了出席的機會。這件事之後,皇上並無任何動作,大臣之中亦沒有一個能見到皇上一面。 ──就像是皇上根本不在宮中似的。 越來越多人猜測皇上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回宮了,畢竟這位皇上可是三不五時就微服私訪一次。 可是,這次出事的是藩王中最有權勢的一位,皇上說什麼也要出面掌控因此事而蠢蠢欲動的諸方勢力,但是等到現在,皇上依舊沒有出面,任憑情勢漸趨緊張,藩王間的和平假象也即將消失。然而此時的皇上的確不在宮中,而是跟當朝宰相言涵一起待在著名的沁徉樓中。 「唉唷爺,您說您怎麼這樣,這酒是要給您喝的,不是要給瑛兒喝的……」 「瑛兒不喝了?那就換紫簪吧?」 「爺,紫簪看您對面的小爺都沒有動作,是不習慣咱們沁徉樓的酒麼?」 兩名歌姬一搭一唱的,俏皮的姿態讓人感到沁徉樓有別於一般酒樓的獨特感,趙煥抬眼看向一臉沉思的言涵,嘴角玩味似的勾了起來。 「妳們去幫他斟酒。」 「是,爺。」兩名容姿艷麗的歌姬軟聲應了趙煥的話語,一左一右的湊上前去,小手搭在言涵的肩上,還故意壞心的在他耳邊說話。 「小爺,您來喝杯吧?」 「小爺……」 「少爺!」沉思的言涵在一頓後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什麼處境,想掙扎卻怕傷了這兩個姑娘,只好喚了一聲正在看好戲的主子。 「你似乎很容易走神吶。」趙煥擺了擺手,後者一福身便退了出去,他斜倚在桌旁,看著面上霞色未退的言涵,他實在是忍不住心中想要惡作劇的念頭。 或許該讓那兩個姑娘待在他身邊久一點…… 察覺到自己主子正轉著的心思,言涵蹙起了眉便開口:「少爺,現在的局勢很亂。」 在這種地方,他只能用迂迴的方式提醒主子,現下的情勢若再拖延下去,就有可能無法收拾了。 但眼前的人不但不聽勸,還變本加厲的想整他,當作「旅途」中的小小娛樂。 「唉,言,你就是太緊張了,一切都讓他順其自然便是。」趙煥拿起酒杯輕啜,漫不經心的態度讓言涵更加無奈,就因為對方是君,自己是臣,就算有什麼不滿也不能表現在臉上,他只能一再的勸戒,而且還不知道有沒有用處。 有時他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,這個人什麼都想的到,幾乎什麼都做得到,最後的結果總是在預料之中,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插不了手。 既然如此,您為何還要留屬下在身邊……? 「言,我說到底還是一個人,做不了那麼多事情的。」趙煥帶著笑意的聲音傳進他耳中,他才意識到自己把問題給問了出來。 「我不是你想的那般無所不能,我只是看準了時機,動作比別人早一步罷了。」 早一步? 言涵抬起眉,望著把一般人辦不到的事情,輕描淡寫帶過的趙煥。 「那可否請您告訴屬下,您袖手旁觀的原因?」 「離間、分化、內鬥,隨你怎麼說。」趙煥微笑著,卻只讓言涵不寒而慄。 這些年來諸位藩王明爭暗鬥,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,勢力變動了多少,趙煥是因為顧慮賢陵王趙謙,所以才沒有對其動手,如今最大的阻礙已去,他反而沒有動作,等著他們自相殘殺? 他在等,一直以來都在等這個時候嗎? 「被牽連的人呢?您能確信一切不會失控,一切不會……」 「有時候你真的很像那趙祈……你到這年紀,甚至是位居高位,卻還是天真的令人想笑。」趙煥打斷他的話語。 言涵愣住了,無法理解他突然說出這話的用意。 「趕盡殺絕不是我現在該做的事,只要有人爭權,這朝廷就不會有平息的一天,他們自有分寸。明眼人應該都看的出來,這幾年的太平可不只是因為十九弟的掌控,」趙煥瞇起的眼帶了分嘲弄,「而且他帶來的問題可不只表面這些,有些東西也漸漸的在瓦解。」 瓦解……如今賢陵王已去,還會影響什麼? 言涵突然想起先前太上皇對著無人之處自語的傳聞、城南無名屍案、以及賢陵王實是受人以墳魂香毒殺…… 雖然心中轉過了百般心思,卻無法將這些過於繁瑣的片段連接起來,硬生生缺了一個重要的環節。 「唉我的言,別再想了。啊……」趙煥百般無聊的望著言愛卿認真思索的模樣,爾後像是想起什麼般的做直了身子,「等等陪我去找憐兒吧,她還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。」趙煥困擾的皺起眉,能讓他露出這模樣的只有一個人能辦到,就是他那唯一一個還未嫁出去的親愛么妹 「咦?小姐她不是由護衛送回去了?」言涵雖然如此說道,但他的話到最後也因為沒把握而越來越小聲。 趙煥聽聞此句後,身邊彷彿湧出了沉鬱的黑氣,先前的好心情一掃而空。 「我應該陪她回去的。」至少她這樣要跑也不太有機會。 感受到了主子的惋惜心情,言涵俯首掩去帶著笑意的嘴角,啟唇應了一聲。 「……屬下會盡力與您一同把小姐找回。」 沅湘書院位處靜僻的巷弄中,清幽的環境和京城中心的繁華有著截然不同的意境與氛圍。 在書院中,那因故「遠行」好一段時日的江夫子終於回到了此地,胡敬胡老夫子見他終於回來,禁不住鬆了一口氣。話說他這把年紀了,管那些小兔崽子可吃力的吶! 只不過人雖然是回來了,但卻是拖了一身病體回來,三不五時就咳個幾聲,胡老夫子甚至還在想,說不定他們一老一少在太陽下一站啊,先倒的是那年輕瘦弱的江夫子。 「江先生,您還不能下來……」 安靜的院落中,傳出了一句略帶強硬的勸阻聲,江夢樓笑了笑,只披了件外衣的他拉緊了衣襟。 若說這書院最大的變化,約莫就是來了兩個「女性」了吧! 在前幾日,趙靈柔帶著一個秀麗的美婢登門造訪了書院,和以往不同的是,她也繼雲逸他們之後,成為書院的第三個住客。 而她帶來的那個美婢,除了會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外,活脫脫就是趙靈柔的眼線,只要江夢樓一作出任何諸如偷偷把藥貢獻大地、夜裡出來吹冷風的行徑,她不用親臨便可一一得之。 主要也是因為先前這書院裡,沒人管得著江夢樓任何像是糟蹋自己身子的作為,直到趙靈柔來到,以「身為夫子怎能不以身作則」為由,半強迫半說理的讓江夢樓無可反駁,敗北收場。 「源兒姑娘,妳怎麼在在下的房外……」 江夢樓一臉「男女授受不親,妳怎麼可以在男人門外」的表情,好像天要垮下來似的。 名為源兒的「美婢」僵硬的停下了動作,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,「先生您就別這般折騰在下了吧,如果讓小姐知道就不用活了……」話說到後頭,那婉轉清脆的女聲急驟而下,轉為稍低的男音。 嗚嗚嗚少爺快來救我……小姐和夫子都好可怕…… 前幾日得知自個兒必須以堂堂男人之軀,著女裝擔任小姐的護衛時,他多麼希望當場崩潰暈倒,然後正大光明的推辭這項煎熬的任務。 男扮女裝不算什麼,重點是如果不小心露出馬腳,哪天被小姐怎麼了都不知道。 「被整不算什麼,被陰才有什麼。」江夢樓溫文儒雅的這麼說道,照理來說看到這笑容應該是如沐春風身心舒暢,可是那本名也喚作源的男子只覺得如朔風吹過,令他好不驚恐。 興許夫子是還記著他對小姐無一遺漏的報告,可是他也不能不遵照小姐的話啊,所以做人屬下的他只能兩條死路選一條。 「源兒。」 「是。」聽到那丫環一般的稱呼,男子的回答帶著喪氣的味道。 「你知道容飛他究竟收了多少弟子麼?他究竟要危害人間到哪種程度才肯收手……?」活像是害蟲一樣蔓延個沒完。 江夢樓的問句很單純,只是無意間損人的功夫還是不減。 先不說這個男人為何能那男女音互換,他那易容成女人的手法和易容飛有異曲同工之妙,若是少陵在的話一定能認出來。 「恕在下不知……」看到江夢樓抬起的眉,源連忙解釋:「在下不過是排行第三的弟子,後頭他老人家又收了多少在下不清楚。」源的面龐有些疲憊,他師父收徒弟根本就沒有標準,而且又行蹤不定,想找人還不一定找得著。 「是麼?」江夢樓失神的望著遠處的景,他看了這麼多年,從來沒有像現在一般宛若隔世。 果然是太久沒回來了嗎?連他現在只是一個什麼也做不了,只能教孩子讀書習字的夫子,都忘得一乾二淨了。 「先生?」 「沒什麼,聽說今天來了客人,是誰?」 源愣了一下才開口:「是班剡班老闆。」 「這酒,是含碧吧?」 「班先生說的不錯,這正是與浮雲釀齊名的『含碧』。」 在房中對話的,是先前住進沅湘的趙靈柔,和名震一方的商賈班剡班大老闆。 含碧能與浮雲釀齊名並不是毫無來由,含碧喝來清香入脾,就如同飲茶一般,以致於飲者都不知已深醉,爾後突來的後勁像是從仙境中驚醒,讓人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。 「這應該不是子泱的酒,平日至多他只會喝浮雲釀……不會吧?」看到趙靈柔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,就知道夫子的深夜獨酌究竟是喝了什麼酒,才讓趙靈柔如此反對他的「獨飲之趣」。 含碧比浮雲易醉,因為含碧是含蓄的,如同麻痺一般的讓人深醉,也深墬,是一種極為傷身的酒。 因為逃不開,就乾脆放縱自己麼? 「真是的,他們倆什麼時候才懂得對方在想什麼?」班剡揉揉額角,他幾日前才結束一項大生意回到京城,才剛感受到京城的繁華,就接到一堆遲來的消息,除了賢陵王、還有兩人的爭吵…… 早知道不要到那麼遠的地方談生意,他都錯過了什麼? 更重要的還有眼前這個大問題…… 班剡抬眼看向優雅飲酒的趙靈柔,只覺得他一回來,所有事情都送做了堆,讓他現在非常的頭痛。 「班先生要說什麼?」感受到班剡的視線,趙靈柔帶著一貫的笑顏這般問著。 被這樣看著,班剡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好開頭,只好直奔重點。 「趙姑娘,或許這般問有些冒昧,您執意待在這書院究竟是為了什麼?」 趙靈柔聞言勾起了唇角,眼中帶著了然的笑意,像是知道他這麼問的原因。 「我不能放著他不管,畢竟他還是我名義上的親人。雖然是上一代的恩怨,但只要是趙家欠的,就該由趙家人來償。」 「就怕您說出這句話。」班剡嘆息著,語氣帶上了點恭敬的味道,「怪不得那位有事自己吞的言大人會找在下當說客。」 「先生說得真貼切,每次看家兄鬧出的事情就不禁替他捏一把冷汗呢。」趙靈柔笑著回應,手邊的酒又斟過了一回。 「雖然以在下的立場不便說什麼,但您的兄長很是擔心您,甚至還說出了『不嫁沒關係,記得回來就好』的話了。」 趙靈柔掩嘴輕笑,調皮的說道:「一定會回去的,兄長的話靈柔還不敢忘,只是現在還不行。」 班剡碧色的眼微微瞇了起來,手上的折扇緩緩搖著,「請您務必小心,賢陵王的事並不單純,待在這兒的您可能會有危險。」 「您知道的不少。」趙靈柔依舊微笑著,看不出她究竟是在意指什麼,班剡卻笑了,端起杯喝了一口。 「也僅止於知道罷了。」 「打擾了。」 班剡兩人聞言望向了門口,只見雲逸一身素白長衣,手中拿著一幅捲軸走了進來。 「趙姑娘,班老闆。」 「原來是雲當家?」班剡饒有興味的看著他彬彬有禮的表情,在人前的雲逸一直是如此的,能讓他情緒起伏的也只有那個小傢伙了,別看雲逸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,若是他們倆真在商場打起對台來,還不知誰輸誰贏呢。 「一早就這麼熱鬧,果然是班老闆您來了。」 「我一來就傳遍整個書院了,要不知道也難。」班剡看著他手上的捲軸,唇邊的笑有些凝滯,不過一會兒又用扇給遮了住。 雲逸見班剡的表情,便舉起了捲軸,「這些都是皇家批准的案,御劍坊由我們靜雲堂接了,不過……」 「現在班家忙不過來,別打咱兩家合作的主意。」班剡偏過頭,打斷他未完的話語。 「果然是這樣啊……」雲逸苦笑道,他還道班剡會念在他份上幫他一把,結果還是選擇誰也不幫啊? 情人的份量總是比朋友重一些啊。說是御用劍坊,其實是幫皇家造更多的兵器,對鄰國無形中施加更多壓力,連那人的國家……也包括在內。 「不提這個了,你們有看到岳麼?一早他就不見人影。」 「蕭公子和晏家兄弟外出採買,到現在還沒有回來。」趙靈柔這麼答道,班剡想是想起什麼的合起折扇,問道:「趙一青他在麼?」 「趙公子一直在離江夫子不遠的地方,可能在哪棵樹上吧。」趙靈柔遞給雲逸一杯酒,「雲公子,請。」 「正好我有事找他,既然來了就一起解決。」班剡帶著恐怖的笑容喃喃的念著,向兩人告辭後便往門外走去。 「這……班老闆喝了多少去了?」雲逸注意到案上的酒,很震驚的發現是含碧。 「約莫半瓶。」 是一個人該倒地的份量了。 「他怎麼沒醉?」 「……」 章之十三 破冰 從那房間走出後,班剡收起了可說是因長年在商場打滾,而養成的習慣性笑容,他嘆了口氣後便往左方走去,雖說不用到每一棵樹都找的地步,但是抬著頭走路還真是有點困難,他可不想因為找那個傢伙而跌得人仰馬翻。 所幸靠近子泱平日起居的樹也就那幾棵而已。 不急不徐的往目的地前進,班剡終於在枝葉最茂密的地方找到了人。 「大奸商,怎麼有時間跑來這地方?」趙墨言一躍而下拍掉身上的枝葉後勾起欠打的笑容問道。 「花心大蘿蔔,現在沒時間跟你鬧。」班剡蹙起了眉,難得沒跟他瞎起鬨。 「那麼忙碌的班大老闆,您找我這小小畫師有何貴幹?」 「……你什麼時候養成了這種興趣?」班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,看了一眼趙墨言這些天來定點窩居的樹頂,有了這麼個結論。 「你來找我不是要說這個吧?」趙墨言抬起了眉,輕描淡寫的帶過話題。 「是沒錯啊,但我也不知該如何起頭好。」 「你就直說吧,你們商人怎麼都一個樣,說個話彎來拐去的。」趙墨言直截了當的顯示他的不耐。說實在話,他很不喜歡跟這個大奸商講話,還沒說完腦子都打了這麼多結,還是互損才是他與他的相處之道。 「讓人摸不清楚是商人的本性,也是習慣。」班剡似笑非笑的道。 「……」 「唉呀你看看我,差點忘了自己要做什麼了。」趁趙墨言還沒有失去耐性,班剡從懷中拿出一疊紙遞給前者,「別嚷太大聲,我想這事兒沒多少人知道。」 趙墨言接過後大略掃過一遍,臉色便從一臉不耐轉為十足震驚,「葉娘要把沁洋樓賣掉?」雖然沒有如同班剡所言的那般大聲嚷嚷,但也差不多了。 「這就是問題所在……三大名樓之首的沁徉樓若繼續經營下去,要向外擴展並非難事,現今卻要轉賣給班家。」 「嘖……」聽聞此言,趙墨言這次沒有再度震驚讓班剡有些失望,那一臉「怎麼是你?」的表情更是讓他興起揍人的念頭。 「我好歹也是商人,趙一青。沁洋要賣予班家還有個但書,需要『某個人』的同意這樁生意才算談成。」 「某個人?」趙墨言抬起眉,他總覺得班剡剛剛在說這三字的時候,有那麼一點點的咬牙切齒。 「就是你,趙老闆。」 「喔是我……怎麼可能!」一開始聽到還滿順耳的,所以趙墨言很自然的應了一聲後,才驚覺不對的否定道。 他決定沁徉樓的去向?這怎麼看都像是葉娘被他氣瘋之後所做出的荒唐決定。 「你在耍我嗎?」話是這麼說,但趙墨言眼裡的疑惑已煙消雲散。 「葉娘最常說的話,我想你應該還記得……」班剡展開紙扇,利在千秋的字樣標明了他的商人本色。 「『沁洋樓的老闆娘可不是葉沁,小女子僅是代管而已』。」幾乎是下意識的,趙墨言接下班剡未完的話語。到了現在他才知道那所謂的代管究竟代表著什麼,不是替他娘親接下沁徉樓,而是為了他。 想必葉娘一定料到,這樓交到他手裡肯定闖不出什麼三樓之首的名號來,還會直接關門休業。 但,這時卻將這麼重大事情交給他決定,連他也摸不透那形同他第二個娘親的葉娘──其實他根本從來沒搞清楚過。 他只知道以前小時候都是葉娘──沁煙姊在照顧他的,他甚至不能在人前喚自己的母親一聲「娘」,一次也不許。這些叮嚀,都是沁煙姊帶著哀傷的眼神說給他聽,不耐其煩的叮囑,就像是她美麗強悍外表下的溫柔。 「要留要賣就你一句話,關於這事你倒是可以找子泱參詳參詳,畢竟他是了解你的人,清楚你該做出什麼決定。」班剡語畢轉過了頭,突然對一旁的樹有了興趣。 「到頭來你根本就是……」看到班剡不自在的動作,趙墨言瞬間明白了班剡不讓人送來,非要親自前來的原因。 興許是一聽到他和夢樓的事之後,一時也想不出好點子來勸和的班剡只好從自己最熟悉的「商」來下手,而那因為沁徉樓找上門的葉娘,就這麼給了他一個機會。現在趙墨言也開始猜測,葉娘當初也是要拿這件事當成讓他和夢樓見面的一個契機。 「班大老闆唷,沒想到你居然會有善心來著,幫我這一個風流倜儻無人能比,女人愛死男人恨透的風流畫師?」 「少、少囉唆!這不過是一場生意罷了!」班剡抽了一下嘴角,一個轉身便要離去,只拋下一句話給畫師:「不過我可以保證賣予班家絕對比你自己來好很多。」言下之意就是他認為趙墨言接手不倒也難。 「……誰不知道你在損人啊?」趙墨言聞言笑了,將紙張收入懷中,想起先前離開沁徉樓時葉娘對他所說的話,暗自做了決定。 「源兒是跑去哪兒了?」 在微帶秋意的涼寒午後,一道慵懶的聲音這麼說著,拖曳著未了的餘音,更添其滿不在乎的味道。 聲音的主人──江夢樓在書院後頭私人起居的小小庭園內,斜靠在冰冷的石桌旁,手抵著額側看著空盪盪的入口處,身上的衣物讓人都替他感到幾絲涼意──寬鬆的外掛就這麼披在他單薄的身子上,平日束起的髮用他慣用的青玉簪挽起,他向來不喜歡拘束自己,尤其是在這個他住了幾年的「家」。 這份依戀或許是他的錯覺,讓他真以為可以平平淡淡的過下去,但自從碰上了一青之後就變了調,沒有目的的生命突然有了堅持,不再如此令人厭惡絕望,然而現在他與他卻已形同陌路。 微風漸起,江夢樓攏起了衣,泛出了淡淡的嘲諷笑容。 墳魂香的殘毒讓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僅僅靠著藥湯支撐才能下床自由走動,為了他留下的連溯泉因此無法回到祁門收拾其分裂的態勢,讓他間接達到了牽制連溯泉的目的,即使這是以一個極度傷己的方式換來。 現在江湖上眾人所知曉的「祁門」只是祁藥門對外的部分,對內的「藥門」則直屬皇家。除了身在其中,知道藥門存在的人少之又少,可以說是沒有。 若不是他們映家因為掌控它的男人而家破人亡,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。他不是不想報這個仇,而是力不從心,只好放任那名為失望的傷口潰爛血淌。 他並不指望曾經漠視悲劇發生的連溯泉能作出什麼補償,再多的歉語也換不回已逝的過去,雖然這幾年連溯泉對他這個「故人」之子百般照料,也以另一種形式退出了藥門,他還是無法放下心結原諒,畢竟連叔所害死的,是他所摯愛的雙親。 下意識的捏緊了桌緣,直到感到些許疼痛後才鬆開手,強迫自己去思索別的事情。 如果雲逸所帶來的消息無誤,祁門最近的零星動作恐怕是為了對付藥門而作準備,如果可能,看他們內部分裂甚至進而兩敗俱傷當然是好,再這樣下去藥門總有一天會瞞不住所有人的眼,皇家的立場也會因而動搖。 他不願去想這將會牽涉多少無辜,那不是他該做的事情,他要做的,是守住他現在僅有的事物。 他已經……不能再失去了。 「話說回來,源兒居然連拿個茶點都可以弄這麼久,泡的茶都涼了。」石桌上放了一組茶具,在這兒泡了茶只有他會喝,但他還是習慣性的倒了兩盞茶。 「真是難改的習慣……」輕輕笑了出來,江夢樓拿起其中之一便要一飲而下,卻被一雙厚實的手給攔了下,同時……也帶來了令他熟悉眷戀的味道。 「你不是說冷掉的茶不好喝麼?」一如往常的嗓音在江夢樓背後響起,他登時怔在原地無法動彈,緊抿著雙唇不發一語。 沒有得到回應,趙墨言接過茶盞飲下,冷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,如同他當初在房內對夢樓說出那番話後的心情,他不是不知道那些話有多傷人,只是那時他無法想太多,接踵而來的混亂沖垮了他的耐性。 而現在不同了,他已經知道夢樓在過去為何這麼做的理由,而這個理由就在自己身上,他卻從來都不曾知曉。 愧疚驅使著趙墨言的動作,他一個傾身從後頭擁住了夢樓,帶著濃濃的歉意開口:「夢樓,對不起。」他知道再多的話都是多餘,夢樓不愛聽,他也不是會那樣替自己辯解的人。 「你向我說對不起做什麼?你當初說的沒有錯,我……」江夢樓終於回了話,一如往常的壓抑下了自己的情緒,不過那微顫的聲線卻出賣了他。 趙墨言抬起手止住了江夢樓破碎的話語,「別再說下去了,我都知道了。」 江夢樓閉上雙眼,即使是背對一青的此刻,他還是習慣性的這麼做了,因為一青總是能從他的眼神中看穿他的思緒。 「怎麼?還想瞞我麼?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永遠隱藏的,更何況……你不可能保護我一輩子,而是我來保護你才對。」 聽到最後一句話,江夢樓終於轉過了身,「一青……?」 「是沁煙姊告訴我的。無論我背負著什麼,都不該由你來幫我承擔,這不是你的責任,只是我過去都不知道我居然有這麼大條的身分,拿來騙吃騙喝多方便啊?」話沒說幾句就開始離題,這種嚴肅的話題果然不適合他。 在和班剡談過話之後,他領悟到自己若是再不有所行動便會失去什麼,葉娘那帶著懇求的眼神不由自主的在腦中浮現。 『你若能看看江夢樓的過去,你會明白你娘的苦心……』 當時葉娘拋給他的木盒他沒有丟,原本打算哪天把它燒了,但是那天他改變了主意,帶著複雜的心情將之開啟,裡面所放的卻不是江夢樓的一切,而是他──趙墨言所屬的過去。 讀過一張張泛黃的紙,他終於了解葉娘、娘親苦苦隱瞞不說的究竟是什麼,那是一個陳舊的悲傷,娘親不希望他背負的是她親手所造成的後果。 但現在這一切都顯的不重要了。 他決定親自負起這個過去,為了自己,也是為了眼前的人。 知道了自己的一切,他才有資格去承擔屬於夢樓的沉重,不再因為自己的無知而間接傷害這個人。 「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?那個男人會殺了你,會殺了你啊……」江夢樓聽到他的玩笑話後激動了起來,「這不是你一個人能擋得了的,這太荒唐了!」 「但是你也擋不了,不是嗎?」趙墨言握住他的手,「你能替我擋過一次,但是這一次就夠了,我是最不該讓你受傷的人,夢樓。」語畢他從懷中掏出了班剡交給他的東西,連同放著他所有過往的木盒交給夢樓。 「我把我自己交給你了,你呢?夢樓?」 章之十四 瀾沁 夜晚的沁徉樓依舊門庭若市、人聲鼎沸的熱鬧模樣,過客來了又走,小二賣力的招呼生意,歌舞姬動人的姿態如花蝶在酒席間穿梭,沒有人知道沁徉樓未來的方向,僅是圖求一瞬的醉酒歌華。 葉沁身著素色的羅裙倚在窗邊,手拿著長桿煙吞吐著淡淡的煙霧,這身衣裳在她旗下的姑娘間算是樸素簡單的,但也就是因為如此強烈的對比,這已經是她葉娘專屬的招牌。 「瀾煙啊,你說那小子會怎麼決定?」葉沁把視線從窗外轉向屋內,看著在陰暗處的男子問道,雖然她已經多少知道了答案。 「沁,別明知故問了,有映家的後人在,我想還不至於不了解我們這麼做的用意。」瀾煙從陰暗處走向葉沁,和葉沁相似的美貌令人不禁讚嘆。 「嘖嘖,你還是這樣比較好看啊,跟我有一樣的面貌有什麼不好?說不定會造成轟動呢!」 「別鬧了,沁。我遮掩容貌的目的妳比我清楚,畢竟『葉娘』可是孤身一人來京城打拚的女人,突然多了一個雙生哥哥可是沒人能解釋得清。」瀾煙雙手交疊,一臉正經的說道,「祁門已經盡數就定部署的崗位,只差一句指令便能行動。」 「那位大人呢?回覆我們的請求了嗎?」煙霧瀰漫四周,葉沁的聲音似乎相當遙遠,背著明亮燈火的面容晦暗不清,隱約看得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痕。 「為了懺悔,這是必定的答案。」瀾煙微微蹙起眉,似乎有些不以為然。 「果然像是他會說的話,這的確是一條懺悔的途徑……怎麼?你還是看他不順眼?雖然是祁藥門已分離的現在,他還是有影響一切的能力呀,我親愛的哥哥。」勾起瀾煙的下頷,葉沁順勢吐了一口煙。 「就是這點令人不悅,明明他是害死冷劍兄的兇手,我們卻要屈就於他……」 「好久沒聽到這稱號了,你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提了嗎?」 「一說到他我就忍不住替冷箭兄不值。」 瀾煙拍掉了葉沁的手,「事情一結束,我就殺了他。」 「呵呵……祝你成功了。」 「沁煙!」 「好啦好啦我會幫你的,每天不鬧鬧你還真是沒意思啊,過分認真的兄長。」葉沁收起了笑意,望著窗外的繁華,「祁藥門始於皇家,最後也是亡於皇家……」 「這沒什麼好悲嘆的,祁家的先祖一開始就選錯了邊,幫助皇家如同雙面刃,沒有人能夠全身而退,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賦予皇家信任,我們就暫且相信那個皇族之子吧。」 「皇族之子啊,說的真是好聽。」葉沁冷笑了一陣,突然想起什麼的敲著煙桿,「對了,你真的不考慮派出除了我們以外的其他三人嗎?」 「除了妳,我不會承認他們的血緣,即使他們有著與我們相似的名字。」 「啊,是直系主義在作祟麼?現在已經不分直系旁系了,只要曾經是祁家人,就能成為我們的助力。」 「現在不容許如此天真,他們曾經差點害死我們。」瀾煙有些不滿,對於自己妹妹的這項提議深感不妥。 雖已捨去了祁家的姓,但是曾為祁家人的他不可能不了解鬥爭的殘酷,要成為祁門之主必須是直系血脈,並經過多位長老認可,簡單來說,只要身為旁系,就注定是輔佐祁家之主的命運。 這份不成文的規矩使得歷代有過幾次旁系篡奪之爭,他相信他和沁煙碰到的那一次並不是最慘烈的一次,但也讓他從此以後只肯相信自己的力量。 那一次他差點失去了自己的雙生,更失去了對血濃於水的可笑幻想。 『總有一天,我會讓他們永遠都向直脈低頭!』 那天他發的誓,至今以最殘酷的方式呈現。 「瀾煙啊,他們雖然被我們所控制,但是讓他們留有意識是不是太多餘了一點?」祁門明明有方法可以讓他們成為聽命形式的傀儡,但當初瀾煙卻沒有這麼做,而是保有他們最大程度的意識,不是愚忠的人偶。 「不,我要讓他們知道,什麼是旁系該有的職責和資格。」 成為被牽制的棋子,永遠無法在直脈前頭驕傲自誇,用清醒的知覺感受被屈辱折磨的痛楚。 他要這些人,用一輩子的時間感受這樂趣。 「瀾煙,你變了太多。」沁煙嘆,她知道這不是瀾煙的錯,而是環境迫使他必須殘忍,一鬆懈就讓人有機可趁,為了保護祁家代代傳下的宗旨,就算扭曲一切也在所不惜。 也為了保護她自己──一個身為祁家人,卻無法心狠手辣的妹妹。 「我是不是太沒用了?」葉沁哀傷的眼神閃過眼底,輕輕問道。 「不會的,清蝶會將少爺托付給妳,就證明了她對妳的莫大信任。」瀾煙笑了,怔是那般的俊美非凡,「所以我們不能辜負小姐的期望,那些沉重的污穢的事就由我來做,妳將永遠都是我眼中唯一的妹妹。」 純潔、不受黑暗侵擾的美麗雙生…… 沒有人懂得。 在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世界裡,他究竟是如何維持著理智。 在那場爭奪中,身邊死的都是平時和自己多有交集的親人,雙親、朋友,乃至自己的幾位兄長親姊。 還好他還有妹妹,擁有他所沒有的天真,像雪一樣飄過他的心扉。 『瀾……』 懷裡的沁在發抖,讓他對自己的遲來而自責不已。 赤紅,漫天的紅,那天他的眼裡彷彿只剩下這個顏色,渲染了他的靈魂。 『沁,遮住耳朵,也不要睜開眼。』露出了不屬於他這年齡的笑容,他如此叮囑。 『因為接下來,妳不需要再聽下去。』 他要沁當他無憂無慮,甚至是無知的妹妹,這樣或許就能讓他已然瓦解的心,巍巍顫顫的存活下去,讓他成為沁的盾,擋遍一切紛擾。 祁凌煙、祁鈺煙、祁淨煙…… 一一閃過眼前祁家人的名,他不曾如此憤恨,也不曾感到如此愉悅,這份異樣的感覺讓他深知自己將不再是以往那隱忍的祁主之子,祁家必須改變,就從他手裡徹底顛覆。 隨著他的笑響起,他們臉上的羞辱,亦未曾消減。 『只要成為我的棋,我就不殺你們所重視的人們。』 成為他的棋,成為祁家之主一生的奴。 那天之後,他以血腥的手段獲得長老的信任,也不意外的被推上了祁主之位。日子枯燥無味,漫天壓來的各項事物與問題是他這位置所需的代價,從孩童變成了青年,掌握的權也越來越多,越來越重。 『唉呀呀,這麼小的孩子就這麼殺氣騰騰不好喔!』 而就在某一天,花枝招展的蝶,飛舞旋進了他們的世界。 年紀小?殺氣騰騰? 年紀他不予置評,可那殺氣騰騰的評語又是怎麼回事? 在看見女子的瞬間他就知道她是上頭派來的那個幫手,底細不明,只知道其後擁有的力量足以讓上頭允許讓她深入他們祁門。 『我叫清蝶,以後還請你們祁門多多指教。』女子笑的冷豔隨意,語畢還在身為青年的他的臉上留下輕輕的一吻。 ……可說真的,個性實在有些棘手。 『好可愛~~臉紅了臉紅了!』清蝶笑的肆意,被逗弄的他開始懷疑這清蝶和街坊流傳的那個冷艷孤傲,名動天下舞伎是不是同一人。 『哥哥臉紅了!』慘的是,連沁也跟著起鬨起來,可愛的表情讓他完全無法招架,別過臉無法作聲。 『可愛的妹妹,妳也跟我一樣想看到哥哥不一樣的表情吧?我們聯手如何?』 『好!』妹妹一句應允,讓他徹底完敗。 『你這樣做,對煙煙妹妹不好吧?』 清蝶一邊為了等會的筵席梳妝打扮,一邊對他這麼說著。 『你以為她可以永遠無知下去麼?身在祁門不可能不知道其殘忍的一面啊,我的小瀾煙。』 『就算如此,我還是要盡我所能的保護我們的一切。』 『讓她成為祁門之主也包括在內?』清蝶冷不妨的放出了這句話,讓他瞬間迷惘了起來。 『只要是沁想要的東西,我就會給。』 他不是不知道沁想要這位子是要做什麼,但是他就是無法拒絕。 『真是疼愛妹妹的哥哥啊,瀾煙。』 ……真是諷刺的語調。 『對了,我可能要離開一陣子呢,沁煙也一起去。』 『嗯……?』 『等我的消息喔~~』 他一直不知道她葫蘆裡賣什麼藥,只知道清蝶休息了好一陣子,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孩子。 ──名喚青兒。 『把孩子帶回來了又置之不理,妳到底是存什麼心?』 一天,他對酒醉的清蝶這樣問著,那孩子越大越像清蝶,她能瞞過眾人,卻瞞不過和她最親近的兩兄妹,更何況青兒一直都是沁在照顧的。 『存什麼心啊?哈哈哈哈……』清蝶突然笑出了聲,帶著劃過雙頰的淚痕。 『瀾煙,我要將一切交給青兒,在那之前你和沁煙就盡可能的幫助他吧,畢竟青兒還小呢。』 一瞬間他以為她醉了,不過那認真的眼神告訴他不是這麼一回事。 『那個男人要的,我偏偏不給,我要他親自向我討,向我乞憐。』彷彿是賭上什麼一樣的宣言,而深知那男人身分的他,卻清楚她不過是在自欺欺人。 沒有人能從那男人的身上得到什麼,只有他從別人身上奪取的資格,但他還是不由自主的應下了她的願望。 因為他相信同樣的話清蝶應該有同沁說過,而沁自然是選擇答應的那一方。 『我答應妳。』 「就快達成了,清蝶。」 拿著今早送來的信函,瀾煙勾起了淡淡的笑容。 「冷劍兄,你還真是教出了一個好兒子啊。」手上的函附上了一個無法公開的名,對藥門而言,一出現,必是殺無赦。 映家的冷劍白蓮之後──映宛。 可是現在的祁門,將要把藥門徹底摧毀,連同祁門自己本身。 祁藥門,必滅。 章之十五 浮碧 時已三更。 在眾人幾乎都已入睡的此刻,沅湘江夫子的居處猶有隱隱的光源,讓這充滿月色的朦朧夜晚增添一絲清明。 「嗯……夢樓我還要喝……」 在這份寧靜中響起的是道稍嫌突兀的夢囈聲,明顯的在空氣中擴散開來,趙墨言此時正躺臥在江夫子的床榻上,頭下所枕的,是他老是念念不忘的夢樓的大腿,平時這樣做可是會被一毆再毆,不過此時的夢樓卻沒有這個意願,或許該說現在的身子也沒有以往那種力氣了。 「傻瓜。」指尖輕拂過趙墨言額前的髮,江夢樓面無表情的這麼說著,眼裡卻是令人忍不住想流淚的溫柔。 自從那一天之後已經過了一段時間,他將所謂的回函,交給了那奉獻自身也要消滅錯誤的祁門之主,明明素未謀面,他和祁門之主間卻達成了一份微妙的默契,因為他們的目標在某種層面上,其實是相通的。 望著因為和班剡拚酒而灌下無數瓊漿的趙墨言,唇角不經意的帶上一絲笑痕,一青的那句話語也在他腦中浮現,清晰而鮮明。 『我把我自己交給你了,你呢?夢樓?』 當時被硬塞入懷中的木盒,現在正靜靜擱在桌案上,他知道一青是要對他坦白一切,而他也應當對這個舉動有所回應才是,至少也不該再隱瞞,但是他選擇沉默至今。 一青的生母是當時名動天下的舞伎──清蝶,舞姿與美貌堪稱京城雙絕,慕名而來的旅人不在少數,當時可說是京城最繁榮的時期,據說她的個性高傲難近,許多顯貴捧了大把銀子還不見得能讓她看上一眼,唯一能讓她親自接待的人只有當時最具權勢的天子,也就是現今的太上皇趙璟。 不過清蝶也非一般的舞伎,在連雲堂未起之前,所有的情報買賣都是藉由「臨霄」流通交易,幾乎是壟斷的行為遭到多方忌恨,這緊張的局勢在臨霄門主遭敵手斬殺時打破,臨霄門主唯一的幼女親眼目睹了這一幕,並被賣入青樓,從此身入娼籍。 那個親見家破人亡的幼女,就是拚過眾多紅牌崛起的冷豔女子──清蝶。 臨霄殘部在不久後藉機找上了清蝶,企圖復興臨霄的勢力,清蝶允諾的條件只有一個,讓她成為幕後的主,表面上繼續當她舞動四方的蝶,以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,並喚這復起的臨霄作「霖」。 而這目的也的確成功的達成,以往的敵手在臣服其下的同時,並不知曉他們所低身下氣的對象就是當初的臨霄門主之女。 爾後霖與祁藥門達成合作的協議,條件是祁藥門不得傷害趙墨言,但這合作的態勢在祁藥門分裂為祁門與藥門後有了改變,祁門之主帶領祁門叛出,並帶著被追殺的趙墨言消聲匿跡,清蝶則不知所蹤。 勢力廣大的霖納入祁門之下,祁門成為了江湖上令人聞之喪膽的毒物之門。 清蝶誓死保護的趙墨言,也在多年後重新踏上了京城這片土地。 「夢樓……」一聲模糊的叫喚打斷了江夢樓的思緒,他俯首看著一臉惺忪的趙墨言,撫著他前額問道:「怎麼?不舒服?」 「怎麼會不舒服,我只是醒來看你似乎很苦惱。」躺大腿這姿勢可是他從以前到現在夢寐以求的絕佳角度啊,更何況以前想這麼做時,幾乎都會遭到扇擊。趙墨言按著夢樓微涼的手,直起了身,「你不打算睡麼?」他就是因為夢樓說睡不著才陪著他聊天的,結果聊著聊著自己就先睡倒。 「倒也不是,只是一些事情還想不透……咳咳……」江夢樓剛挪動身子就忍不住咳了起來,趙墨言緊張的湊上前替他順氣,一雙金棕色的眼泛起擔憂。 「夢樓,還沒有找出根治的方法嗎?」 趙墨言盯著江夢樓因火光而微微閃爍的眸,以為他又要沉默以對時,江夢樓有些微弱的開口:「有。」 「那為什麼不……?」 「那種方法,不用也罷。」江夢樓有些激烈的打斷了趙墨言的問語,看到他有些錯愕的表情後才改以較和緩的聲音道:「如果我復原的代價是讓另一個人死去的話,我寧可另尋他法。」 墳魂香若要根除,必須要用另一種毒性至烈的「離魂」以毒攻毒,在用此法前必須將墳魂香的部分毒性轉嫁他人,再循序漸進的增添劑量好讓身體能適應強大的反斥。當江夢樓聽及連溯泉提到此法時幾乎是白著臉回望著連溯泉,爾後更是毫無猶豫的否決。 拯救不該是以傷害換來,他不相信身為醫者的連溯泉不明白,但是連溯泉還是當著他的面提出。 「那麼就去找別的方法,我認識的那個夢樓,可是會勁力十足的拿扇子打我,而不是遭受一點挫折就死心的吶。」語畢,趙墨言將夢樓擁入懷中,「但是人不是無時無刻都是堅強的,偶爾的軟弱也需要依靠。」 「……真不像你說的話。」江夢樓淡淡的聲音傳來,伴隨著些許笑意。 感到江夢樓在他懷中笑了起來,讓趙墨言有些困窘的道:「嘖,我就不能說這些話嗎?」 「能,一青,當然能。」江夢樓拉緊了趙墨言身上,那帶著淡淡墨香的衣,那是他親自為一青披上的,他認得。 對一青的這份眷戀,怕是已深到他無法忽視的地步了,縱使他從來沒有說出口。 「一青……」 「……嗯?」 我該怎麼……把一切說出口? 沒有抬首看著一青,夢樓心中的問句始終沒有道出,如同以往的在唇邊便化為沉默。 「唉……」 在他陷入一片尷尬之際,突然有一聲過於輕淡的嘆息從上方飄落下來,江夢樓還沒有意識到那究竟蘊含了什麼涵義,鋪天蓋地的吻便朝他襲來,讓他反應不及,更別說是反抗了。 「唔……青……!」這種窒息一般的感覺他不是沒有過,但一青總是點到即止,在交纏間體諒他的感受,但是這次他確切的感覺到,那份窒息感源自於過於強烈的侵略意味,霸道而不容忽視的在他身上奪取一切。 「一青、你怎麼突然……?」待那過於熾烈的吻轉移到了胸頸之間,他才有餘裕開口,卻沒有做出推拒的動作,一方面是抗拒沒什麼效果,一方面是因為一青的反常。 這樣的一青並不如以往的溫柔,反而是帶著從來不曾顯露的佔有意味,讓他的心不禁為之觸動,如同要跳出胸膛一般的失序,更帶了一點對未知的畏懼。 這樣的一青對他來說,實在太過陌生。 「你不要嚇我,到底是什麼事……說出來聽聽也好……」染上困惑的話語因為未曾止息的侵襲而有些不穩,一青對他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回應,他感覺到一青在隱忍著什麼,卻不肯付諸於言語,親密而疏離的感覺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酸楚。 「夢樓啊……」聽聞他的話語,趙墨言停下了動作,把頭抬起靠在江夢樓的肩上,「既然我讓你這麼不信任,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好說?」 和他與一青爭吵時同樣的一句話,在這時聽來更是格外的深刻,和那時的激烈與衝動不同,這時的一青有的只是深深的感慨,甚至是淡淡的失望。 既然你不說,那我也不再追問,只因我不是你能托付的對象。 正因為江夢樓懂得一青言下的含意,所以他的心此時才更加的刺痛。 「青……我不是不說,而是不知道怎麼說出口。」環住一青背脊的手不住的顫抖,那份緊擁的力道一點也不像是一個病弱的人所能擁有的。他們雖然親密如斯,但他的不安卻從來沒有少過,兩人的距離彷彿越來越遙遠。 「夢樓,你知道的吧?沁煙姊將我一手帶大,並和我娘聯手瞞了我許多年,雖說是為了不讓我和那些麻煩事有所牽連,但是我已經身陷其中,終究還是得面對的,」一青邊說邊將他扶起,讓他變成依靠在一青懷中的姿勢,畢竟剛剛那樣實在是有點難說話,「我在想,如果我能早些知道的話,你就不必替我擋下那墳魂香了。」 聽出了一青口中的那分懊悔,他抬首看向一青,發現對方也在看著他,眸裡的專注令人沉醉。 「你還不明白嗎?難道你覺得光是一個被過去所加諸的身分,就能束縛我們的未來?你是夢樓,我是你的一青,不會是別人。」 聽聞一青這番話,他也逐漸的冷靜下來,伸手撫上那疑惑的面龐,「我的一青啊,你一定不明白伯母和葉娘究竟是抱著什麼心情忍著不告訴你事實的。」 就是因為太在乎,寧願讓一青活在虛假的世界裡,即使他最後還是會知曉現實的殘酷,但她們仍是選擇瞞過一天算一天,也不要他承受她們所擔起的包袱。 即便沒有讓自己的孩子喚過自己一聲娘親,但伯母還是很愛一青,愛到不惜賭上所有讓他闖出屬於自己的天地,不帶一絲屬於過往的陰霾。 「你會被盯上是因為你是清蝶之子,不管你承不承認,你都是霖的少主,擁有影響祁門的力量,而我的存在,本身就該被徹底抹除……」他勾下了一青的頸,在他耳邊曖昧的細語,但那眼裡,卻是與之相反的冰寒。 「如果能的話,我是想要瞞你到底的。」放開了有些錯愣的一青,他輕輕的笑了起來,「但現在可容不得我這麼做了。」他從榻邊摸出了一瓶酒,換來一青更加錯愕的臉龐。 「吶,浮雲碧如夢啊,你能撐到我說完的那一刻麼?」 這瓶酒他可藏得夠久了──連憐星姑娘都沒找著──不過卻很適合這個傾訴的夜晚。 「居然混著喝,先不說你能不能清醒的說話,連你的身子承不承的住都是個問題耶,夢樓……」一青擔憂的道,但那雙眼已經無法離開那瓶身,目光黏得可緊了。 「誰說我要喝,是要灌你的。」 「……你當作在灌蟋蟀?」 「不要就算了。你今天和剡根本沒喝夠吧?為了送我回來……」他可不相信一青有認真在拚酒,邊喝邊瞄向他這兒不知多少次,讓班剡看到後來乾脆不比了,把他們倆早早趕回去以免在那兒刺激孤家寡人。 是說,他還真沒看過剡的那個……相好? 「我喝我喝~~」某人開始快樂的冒小花。 有些失笑的看著開心抱著酒瓶的一青,他穩住了情緒娓娓道來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