泱夢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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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之二十五 雙扇
「聽說準備了很久,是真的麼?」 「是啊,皇上還請來專門演這齣戲的戲子來演出呢。」 「到底是哪齣戲?這麼神秘?」 「唉,這就不知道了,現不就等著看麼?」 「還有啊,那個公主竟然也出席……」 竊竊私語從席間不斷的傳出,引得鄭婒容蹙起雙眉。 「真不知煥兒要替本宮準備什麼東西呢,弄得本宮不好奇都不行了。」鄭婒容看向另一邊,有個臉色蒼白的女子,「可真是多事之秋啊,竟連憐兒也出席了?」 「太后,雖然對外是那樣聲稱,但……」倚翠跟著鄭婒容看向那女子,擔憂說道。 「不知道葫蘆裡賣什麼藥,現在只能靜觀其變了。」 像是感到了鄭婒容的視線,女子回望了過來,點頭示意。 這名女子便是人們所知的瀞妃之女──憐采公主趙靈柔。 先不說因為瀞妃而顯得略為敏感的身分,這位公主較被人所知的是異常病弱的身體,不僅是足不出戶,只要太過勞累的話隨時都有可能昏倒,所以這位公主極少出現在像是今日這種場合,這就是為什麼眾人聽聞憐采公主出席太后壽宴時,會如此訝異的原因。 但這些看在知情人的眼中,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。 「還多虧了眾人都對她這個形象深信不疑,才沒有越鬧越大……真不知煥兒究竟在做什麼,居然如此放任一國長公主到處撒野,成合體統?」鄭婒容這句話的聲音只有身邊的倚翠聽到,畢竟這件事情並非能大聲嚷嚷的事情。 前一陣子有傳言那以才名而被封為天下第一才女的趙靈柔,和憐采公主是同一個人,但是憐采公主是出名的病弱,又何來行走於宮外之說? 於是有人便主張此為誤傳,或許只是碰巧有個同名的才女罷了,在皇上出面澄清之後更是確信了誤傳的說法,但也有些人擺明不信,迫於皇上不願多提的態度只好作罷。 在這樣半真半假的傳言之下,這位擁有敏感身分的憐采公主更是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。 「太后,這些就讓倚翠去操煩,您今天就好好享受您的壽宴吧。」鄭婒容的眉頭越蹙越緊,直到一旁的倚翠出了聲,「今天可是您的大日子呢。」 「也罷,今天本宮就暫時別想那些事了……」鄭婒容看著倚翠的笑顏,不禁放鬆了心緒等待即將開演的戲碼。 事實上這戲也準備夠久了,從席間已經開始竊竊私語便可得知,但看皇上那八風不動的模樣,眾人也不好擺出不耐的神情,繼續等待皇上所謂的「驚喜」。 就在多數人這麼想的同時,有一個人站了起來。 接著是兩個人、三個人、四個人…… 原本穿梭在席間斟酒添菜的女子輕笑著聚集到了戲台,身上的薄紗飄盪在空中,像是一個個仙子嘻鬧悠游過世間,美麗的容顏帶著媚惑人心的笑容,讓人看傻了眼。 「各位……」 一道嗓音清晰的傳遍四周,當所有視線都往聲音來源望去時,才發現出聲的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話,安靜坐在位置上的憐采公主,此時她已經站了起來,走到了戲台前方。 「這齣戲是我跟皇兄一同替太后準備的賀禮,戲名想必諸位都耳熟能詳,這齣戲……」美麗的公主微微笑道,不輸其母的美貌的確是有吸引人目光的本錢,蒼白的臉色更增添一絲病態的美感。 塗上胭脂的美麗朱唇輕啟,即將吐出的話語卻讓席間一陣嘩然。 「……就叫做《映夢》,還請諸位好好欣賞。」 鄭婒容雖不至於像多數人一樣露出驚愕的表情,但是突然緊握的手卻也洩漏了她的震驚,一旁的倚翠也忍不住以手掩住了嘴。 映夢一戲之所以有名,並不只是它的內容有多麼的賺人熱淚,或造成萬人空巷的奇景,也是因為在它開演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,以及敢於挑戰敏感話題,才讓映夢一戲變得眾所皆知。 先是飾演妖王妃的旦角在台上因不明原因昏倒,到之後的映夢停演,映夢作者映宛傳出被人殺害,至今下落不明的種種傳言,讓眾人為此議論紛紛,不知哪個是真,哪個是假。 鄭婒容轉為鎮定的雙眼看向趙煥的方向,只見他神色自若的端起酒杯啜飲,彷彿眼前的騷動都和他無關,視若無睹。 再望向大臣席中,發現身為趙煥心腹的言涵並未有任何動作,和四周相似的訝異的神情也不知是真是假,且若是有心的話,只憑一兩個跡象是猜不出趙煥的真意的。 「倚翠。」 「是。」 「讓人盯著長公主,有動靜就告訴本宮。」 「是,太后。」倚翠喚來守在一旁的宮女交代幾句話,那名宮女便趁人不注意時離開了原位。 「這又是在做什麼……?」鄭婒容隱含凌厲的雙眸看向戲台,只見一片黑暗中走出了一名女子,面覆白色輕紗的她看不清真正的樣貌,微弱燈光打在姿態曼妙的身軀上,先前如同仙子從席間穿出的女子們,如眾星拱月般把白紗女子圍於中央,舞步優美,巧笑倩兮,奇的是沒有任何音樂,僅有無聲的舞落入眼中。 突然一聲柔和而略顯低沉的聲音劃破這片寂靜,有些人因此睜大了雙眼,因為這聲音對他們來說正是熟悉不過了。 凡是看過映夢者,無人能忘宛妃那獨特而略為低沉的嗓音。 「戲落人非有何奈?萬緒擾心欲平難, 一曲沅湘歌舞亂,待君惜花更護蘭。」 女子隱在面紗下的唇勾起微笑,雙手持扇的她旋出一個又一個的圈,身上的輕紗隨著迴旋的動作飛揚,腕上的手鏈互相敲擊起來,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,富有節奏的配合女子的舞步。 這一折,便是在訴說麟襄還只是一個族王之女,依父親之命,在蛇族蟠王的慶功晚宴上大顯舞姿,蟠王自此對麟襄傾心,並在宴後對麟襄之舞讚許有加,這就是映夢一切的初始,兩大正角的初次相遇。 出現在映夢中的麟襄扇舞融入了現實中有名的雙扇旋,而這雙扇旋可說是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,此舞正是瀞妃在那唯一一次的晚宴上,所獻給當時天子趙璟的舞,就在此舞終了,瀞妃便提起扇往地一摔,說出了令人震驚的話語。 『以此舞祈求上蒼,雙扇折,自此天下無散亦無離,當平亂世罷虐王。』 瀞妃的話語只要被有心人士斷章取義,便有可能被安上對皇帝不敬的罪名,尤其是這位皇帝。 但趙璟只是大聲笑了起來,云瀞妃有愛民之心令人讚賞,並賞賜了瀞妃。 爾後只要有人提到雙扇旋,便會想到瀞妃這個故事。 那面覆輕紗的女子旋舞方歇,四周的女子便順著下了台,僅留女子一人孤身獨立。 「一曲沅湘歌舞亂……」一道低沉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,驚的女子後退數步,羞怯的以扇掩面,卻遲遲無法將下句接過,縱使郎有情女有意,他們終究只是被禮儀束縛的眾生── 一個個被人類禮俗束縛的可笑妖類。 「蟠王,請恕麟襄失禮。」 「何謂逾舉?何謂禮義?終是雲煙而已。」蟠王一身墨綠綢緞華貴非凡,王者氣度隱隱帶來壓迫,但當蟠王勾起微笑回話時,便沖淡了那過於耀眼的氣息,溫和而俊美。 「若非禮義,何能管束眾妖?」麟襄回問,收雙扇隱於袖中。 「眾妖本與萬物一般,皆由天地所生,何須管束?」 「但若無管束,眾妖各逐其利,利益相同者互為結黨,屆時眾妖互相爭奪,為非作歹,終將為仙道所除。」 「若是如此,該當何如?」 「制衡。」 聽此回應,蟠王笑容益盛,「久聞麟族王女之聰慧,如今可見一斑。」 「蟠王過讚。」麟襄一福身,取下面紗露出容顏。 「當真絕世美人!」蟠王更道,麟襄微笑不語,苦澀立現。 戲演及此,明顯聽到席間倒抽一口氣,抑或驚呼出聲,無不震驚非常。 「瀞、瀞妃!」 驚疑不定的眼光落到了憐采公主以及皇上身上,但兩人的表情皆無一絲異樣,像是早已了然於心。 女子一直到剛剛才取下面紗,絕麗容顏現於世間,在眾人眼中無非是一大夢魘。 ──那容貌可說是和瀞妃如出一轍。 在過去曾經看過映夢的人,絕不會認錯飾演麟襄的旦角,畢竟那出色的樣貌實在難忘,和她輕唸台詞的嗓音一樣勾人心思。 嗓音未變,但卻在今夜換了瀞妃的臉,有些眼尖的人甚至看出,瀞妃的容貌和旦角之前那張臉有多麼相似。 令人發寒的相似。 「太后!」 自太后席位那方傳來了不小的騷動,倚翠扶住面色蒼白的鄭太后,四周頓時亂成一團。 「傳太醫!」趙煥見狀便要傳喚太醫,卻見鄭婒容抬手制止,在倚翠攙扶下站起身。 「多謝皇上,本宮這是老毛病了,只想回宮休息休息。」 「那請母后快回宮休息,別累著了。」趙煥面上憂心不已,看在鄭婒容眼裡更顯諷刺。 「謝皇上關心。」 鄭婒容在眾宮女簇擁下,留下滿席驚疑而去。 「煥兒跟那個賤種究竟在搞什麼鬼!」 一回到了太后寢宮,鄭婒容便憤恨的道,早就知道鄭婒容對憐采公主多有不滿的倚翠,只是默默替太后更衣,此處的宮女都被她趕了出去,好讓鄭婒容能發洩情緒。 或許這是處於深宮的女人的悲哀,得到寵愛便罷,但一旦失去寵愛只能暗自飲恨,身為天子嬪妃只能看著自己的丈夫娶進一個又一個的女人,不管是為了政治因素還是單純為了美色,嬪妃間互相猜忌陷害,手段圓不圓滑,娘家勢力夠不夠大,能不能生下孩子,都是牽動自己在深宮地位的因素。 而那可憐的瀞妃,就因為動人美色成為了算計下的犧牲品。 對於鄭婒容,瀞妃是個嚴重威脅到她的存在,瀞妃生下的憐采公主更是她的眼中釘,即使她從不明顯的表現出來。 但當自己的親生兒子對憐采公主處處維護,甚至是縱容時,鄭婒容陷入了兩難的尷尬局面,即使她生下趙煥是另有目的,但還是她的親生兒子,怎能完全不顧他的感受?況且他現在還是統馭萬民的天子啊! 「太后,倚翠替您泡杯茶來好嗎?」倚翠安撫般的問道,見鄭婒容失控她也不好說什麼,只能一如以往的安靜陪伴,或透過不重要的瑣事表達關心。 鄭婒容點了點頭,倚翠便起身離開,只留下滿室寂靜。 「今世……」 微弱的音聲隱隱約約從內室傳出,鄭婒容訝異的看向本應空無一人的地方,走近聲音來源問道:「是誰?」 「……無緣與君共執手……」 當鄭婒容聽清那聲音時,卻為那內容嚇白了一張臉,不由自主的退了數步,「是誰?」 「……怎奈泣訴……」 鄭婒容得到的回應依舊是縹緲的音聲,她連忙遠離內室,提聲喚道:「倚翠!」 「倚翠!來人啊!」鄭婒容喚了數聲都沒人回應,倚翠若在附近一定會馬上回應,但此時卻一點聲音都沒有,所有聲音都像是被無端抽走一般。 鄭婒容忍著戰慄感走進內室,入目盡是一片黑暗,讓人看不清裡頭的狀況,只能隱隱約約的就著月光看到有個人影坐在桌案前,穿著略顯繁複的衣服,髮上簪著無數珠寶,像宮中嬪妃一樣的華麗耀眼,憑著華貴裝飾襯托自己的外表。 但這景象不該出現在太后寢宮,尤其又在無人能輕易進入的內室。 「……萬般情意付東流……如今飲了這杯,夫君啊!就此黃泉路相見!」 這幾句便是映夢戲裡的高潮──也是讓眾人淚灑的橋段──宛妃飲恨。 美麗絕倫的宛妃在深宮中因見不到情郎,鬱鬱寡歡,在飲下最愛的茶飲後,對月灑下晶瑩淚珠,訴說著對情郎忠貞不一的心思,復又想起自身早已嫁做人妾,在悽美的月光下含恨而終。 只見那人影轉向鄭婒容,美麗的面容慘白萬分,嘴角湧出血色,滑落姣好下頷。 「我的好姊姊啊!您忘了妹妹我麼?您送來的壽酒,妹妹我剛才收到呢!」 「啊──」鄭婒容看著那再熟悉不過的面容,像是崩潰一般大叫一聲,「妳是誰!別過來!」 「姊姊怎麼這麼見外?妹妹我還在想,要在您大壽時送什麼回禮呢!」女子頂著瀞妃的臉,帶上血色的唇角更顯妖異,只見女子把頭上的髮簪一一扯落,如瀑黑髮傾洩而下,襯上那身華衣竟有些怪異的美感。 「妹妹我實在想不透,所以親自送來映夢來讓您欣賞欣賞,您還喜歡麼?」 女子語畢便如瘋如狂的掩嘴輕笑起來,晶瑩淚珠卻在同時滑落面頰,像是透色的泉。 「妳是誰!妳不是那賤女人!那賤女人……我親自看她喝下,親自看她斷氣的!妳到底是誰在這裝神弄鬼!?」鄭婒容強撐鎮定,但卻已是慌亂至極。 「我要殺了妳!不能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!」鄭婒容抽出髮簪向女子刺去,只見女子抽出繪扇展開,簪尖穿過扇面的瞬間,女子將扇一收,夾著髮簪甩向遠處,並扶住站立不穩的鄭婒容。 「不能有任何人知道……包括皇上麼?太后?」低沉的男聲突然從鄭婒容耳畔響起,帶著溫熱的活人氣息。 這詭麗女子竟道出低沉男聲,而一旁不知何時出現的趙煥,看著鄭婒容面帶悲哀。 章之二十六 血親 「不能有任何人知道……包括皇上麼?太后?」 這句話無異是一道響雷劃過鄭婒容的心頭,她轉頭看到趙煥時,原本混亂的情緒瞬間冷靜了下來,看著趙煥的目光也帶上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。 一旁的「女子」在趙煥示意下離去,沒有發出半點聲響。 「皇上……太過追求真相並不是好事。」鄭婒容低聲輕道。 「的確,朕記得您常跟朕說,很多事不必去弄明白,就算明白了也不要輕易說出,因為還要判斷形勢,判斷有利的時機,利用此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。」趙煥坐了下來,指尖輕敲著桌案,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,如果此時言涵在一旁,就能知道趙煥其實並不如表面上的平靜。 「本宮的確說過,但這是讓皇上在本宮壽宴上弄出這麼個鬧劇的原因麼?」鄭婒容並不打算解釋她剛剛的失控,這些年來她已經累了,守著那些不能與人訴說的記憶,深宮中甚至宮廷外的明爭暗鬥已經讓她厭倦無比,卻又無法脫身。 當初不擇手段爬上了如今的位置,卻在多年後漸漸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,縱使榮華富貴,縱使她能一手操縱事態的變化,但她最終也只是被權力、被地位束縛在深宮中,一日一日等待腐朽的女人,早已年華不再。 夫君不愛,又已經神智不清,兒子不親,如今在此以過往苦苦相逼。 母儀天下,如今這四字拿來諷刺她是最好不過了。 「隻手是無法遮天的,但是只要以手掩住視線……」趙煥伸出手,「就看不見天,也看不見地了……您在背後支持朕的一切,基於此朕對您所做的事視而不見,不聞不問,讓自己看不見任何東西。」 「但是朕發現朕錯了,錯得無可彌補。」趙煥那總是出現在臉上的不在乎此時已經消失無蹤,看著自己的手,「朕的放任傷了朕唯一的妹妹,也辜負了瀞妃娘娘。」 「唯一……你把其他的皇女視為何物?把本宮當成什麼?」鄭婒容語氣轉冷,「瀞妃究竟是做了什麼讓你向著外人!」 「不是她做了什麼,而是您做了什麼。瀞妃娘娘欠了您什麼?憐兒在那麼小的年紀就失去唯一的支柱,他們不是您的棋子,而是活生生的人啊。」 「朕為皇,並非才能,並非寵愛,只是父皇一時興起的結果,但也是因為這樣,朕更是要證明自己能在這地方站穩腳跟,親王跋扈,也僅止於此,吞併鄰國,也易如反掌,因為現在的皇是朕,把所有能用的事物都當成棋子,就是您教我的,不是麼?」 「而棋子終有反咬的一天,是我教您的。」 鄭婒容的面龐浮現恐懼的表情,在她眼前的趙煥彷彿跟記憶裡的趙璟重疊了,無情的笑容在在諷刺著她的徒勞無功。 「另外,鄭家表示母后您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了,並全權交給朕來處理。說到環境清幽、人煙稀少的地方,沒有什麼比華昇宮更好的地方了。」 鄭婒容聽到那三字後突然撲上前緊緊揪住趙煥的衣襟,顫抖著雙手,「怎麼可以……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待本宮!煥兒忘了本宮是你的親生娘親嗎?煥兒──」鄭婒容的嘶喊在下一刻止了住,溫暖的懷抱帶著她熟悉的薰香,她記得那是她親手做給趙煥的薰香,他從小時候到現在都一直用著。 即使已經當上了皇,也都沒有改變。 鄭婒容和她的夫君一樣都喜歡自己製作薰香,還有一陣子讓親手製作薰香這事在宮中流行起來,有時許多嬪妃也會跟她討教討教,偶爾她會親手做出獨特的薰香給趙煥,看著趙煥一天一天的成長,原先將自己的孩子視作棋子的鄭婒容突然發覺,自己已經對這孩子放入太多的感情,身為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感情早就超過了一切。 所以她的內心掙扎著、痛苦著,看著趙煥因為瀞妃的孩子而逐漸疏遠自己,但她卻無法扭轉過去,過往的事情已成定局,非關對錯,只關有沒有做過。 ──以及有沒有後悔過。 她已經無法做出和當時一樣的薰香,就像她們母子間的距離也非亙久不變。 但她現在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親近,而不是咫尺天涯。 「基於道義,朕必須狠下心來奪去母后的性命,但是基於孝道,朕必須保全您的性命……」鄭婒容看不見趙煥的表情,但他的雙臂正微微的顫抖。 趙煥一直在兩方為難著,來自瀞妃的託付,來自母后的期望,互相拉扯下他不知該把哪邊看得重些,所以他選擇了讓自己成為一個看似不務正業的皇帝,在非必要時放縱自己的一切,還屢次把言涵給拖下水,即使眉頭都已經皺得能夾死蚊子了,卻從來沒有聽過言涵有一絲怨言,言涵選擇盡著他的本分,是因為知道這個皇帝並不如表面上的輕浮,即使每次都讓他收攤子收到疲憊不堪。 『您就放手去做吧,臣會跟在您身後的。』 趙煥記得言涵一臉鄭重的對他說道,言涵是趙煥父皇趙璟認可過的人選,而推舉言涵的就是鄭婒容,她不避諱後宮不干政的不成文規定,向趙璟薦舉,這推舉的動作看似相當輕鬆,但趙煥知道鄭婒容是冒著莫大的危險,若皇后意圖干政這是被有心人加油添醋,那可不是打入冷宮能了事的,而且若趙璟內心人選並非言涵,對鄭婒容起了疑心,甚至連整個鄭家都會受到牽連。 如果不計鄭婒容因為女人的忌妒而把他人置於死地的話,她可說是大膽而真正替延國著想的太后。 趙煥不知道該不該因為瀞妃的死而否決掉鄭婒容所做過的那些貢獻,但他知道的是他只能從兩個選擇中選出一個他認為比較適合的道路。 這決定勢必要對不起瀞妃,但剩下的責備還是什麼的就由他來扛吧,壓在一個女人身上,實在太沉重了。 更何況他還是鄭婒容唯一的孩子,他不扛誰扛? 就像那夫子說過的,上一代的恩怨就在我們這一代結束吧,別再綿延下去了。 「這次請聽孩兒一回吧,讓孩兒承擔您的罪孽,讓孩兒有機會服侍您下半輩子……您辛苦了。」 不再是疏遠的「朕」或「皇上」,現在的趙煥只是一個孩子,並給予年華已盡的娘親一個厚實的擁抱。 鄭婒容怔然的面龐終於滑下了淚水,滴滴晶瑩像是要洗盡一切的湧出。 「煥兒啊────」 扮為瀞妃的男子在趙煥示意下離開了太后寢宮,他把散亂的髮絲簡單束起,一面走一面動手將自己的臉弄成比較不顯眼的模樣,瀞妃的那張臉真是太引人注目了,雖然弄得比較不顯眼,但男子還是維持女性的模樣,畢竟他身上還是穿著華麗的宮衣,再頂張男人的臉,用膝蓋想都知道會造成莫大的恐慌,說宮裡出了一個怪人。 他將不便行動的外掛脫下拿在手中,雖然脫下後還是很不好走路,但也只能暫時如此了,男子不急不徐的往戲台的方向前進,避過依舊騷動不已的大臣跟皇親國戚,抄了一個小路閃進後台,後台一片寂靜,跟外頭的吵鬧截然不同。 突然有細碎的聲音從某處傳來,男子便往那方向而去,男子那認真找尋聲音來處的臉龐,在到達目的地時連著全身一起徹底石化,腦袋一片空白。 唉,可真是個令人尷尬的畫面,宛妃麟襄正被蟠王壓在牆邊吻得難分難捨,蟠王的一隻手意圖撩起麟襄的衣擺,但被另一隻修長的手打掉了。 「趙一青你有完沒完!在這裡你也能亂來?」麟襄憤怒了,可是那泛紅的臉頰一點說服力都沒有。 「唉呀呀沒關係的夢樓,只要我們喔噗──」 臉皮超厚的某人立刻被忍無可忍的推開,不知是推的人力氣太大還是被推的人沒有防備,一代風流畫師立刻倒在牆邊哀嚎。 「真是的……咦?」江夢樓整理了一下衣襟,然後注意到了站在旁邊石化許久的人影,一張儒雅的臉龐立刻燒紅起來。 「這位姑娘您哪位?」結果是爬起來的趙墨言一臉疑惑的問,男子立刻從石化狀態解除,擺出個苦瓜臉。 「那是源!你還看不出來?」江夢樓冷靜了下來,不過臉上的熱度似乎還沒退,一開始是因為被人撞見剛剛那景象才沒有反應過來,現在看到源身上的衣服後就判斷出「她」的身分,源在裝扮好後他有看過。 「喔抱歉啦,我在想是哪個姑娘家看到剛剛……」趙墨言一臉笑嘻嘻的樣子,看來根本沒在懺悔。 「還說!還好進來的是源,其他人的話你要怎麼交代!」 「唉呀這就不要追究了,夢樓你不問問狀況嗎?」死皮賴臉混過去。 江夢樓捏了趙墨言一把後轉向了源,「源,結果怎麼樣?」 「一切順利,多虧了夫子您的協助才得以如此順利。」源會這麼說是因為江夢樓的確在模仿瀞妃舉止上幫了許多忙。 「不會,這是在下該做的。」江夢樓的表情黯淡了下來,但還是對擔心的趙墨言回以一笑。 「夢樓你……」 「打擾了。」一道女聲打斷了趙墨言的詢問,眾人往聲音來源處看去,見那在稍早成為話題中心的憐采公主面帶微笑,「江夫子是否有空呢?」 「請。」江夢樓連忙將人帶往一旁坐下,趙墨言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坐下還是離開,畢竟眼前的狀況實在…… 「公主,一青也留下來可以麼?」江夢樓這麼問道,憐采公主微微一笑表示不介意,江夢樓就把趙墨言拉到旁邊坐下了。 「源,可否幫憐星拿點喝的來麼?」憐采公主的語氣像是詢問,但源知道她是想把自己支開。 「是,公主。」 見源離去後憐采公主才開口:「憐星在這裡為這些日子來的隱瞞說聲道歉,希望憐星與兩位之間的情誼不會因此而改變。」憐采公主──同時也是號稱第一才女的趙靈柔調皮的眨了眨眼,讓彼此生疏的氣氛被沖淡了不少。 「這倒是不會,畢竟在下並非是什麼墨守成規的人,一青更不是。」江夢樓這麼一說完趙墨言馬上抗議了一聲:「夢樓你怎麼這樣說我……」 「那依環、梓翠、蕭蕭那些姊妹們要怎麼說?」江夢樓抬眉。 「啊夢樓我只是幫她們作畫饒了我吧──」趙墨言馬上苦著臉討饒,趙靈柔忍不住笑了出來。 「能碰到兩位,真的是太好了。」趙靈柔有感而發,她一直以來都是被當成一個體弱多病的公主,事實上她的確是從小就身體不好,一直到前幾年才漸漸好轉,隱瞞身分在宮外行走的荒唐想法也同時在心中萌芽,因為母妃在她小時候跟她說的那席話她一直忘不了,所以她打算尋找那個虛無縹緲的哥哥,好一償母妃當年眼裡的遺憾。 「如果公主願意,書院永遠都會為了您敞開大門。」江夢樓溫柔的笑了,看到那笑容的趙靈柔視線逐漸模糊,連忙眨了眨眼,笑著回道:「多謝夫子,憐星該回去了。」 「在下送您。」江夢樓和趙墨言起身,但趙靈柔笑著推辭了。 目送趙靈柔直到離去,趙墨言才開口:「怎麼了?」 江夢樓那被趙墨言握住的手微微的顫抖,「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爹的事情麼?」 「記得。」 「但那時對於我的娘親卻隻字未提,你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我對瀞妃這麼熟悉麼?」 「當然是想,但我可以等……」趙墨言擁住了江夢樓,「因為總有一天你會跟我說的,也不想想我是夢樓你的誰?」 「哼,就會耍嘴皮。」江夢樓依偎在趙墨言溫暖的懷中,「當年被趙璟帶回宮裡的,就是我娘──江婉。」 「咦?」這下趙墨言傻了。 「強搶民女沒聽過?」 「不、不是,可是令堂的養父是聞將軍,令尊是武學世家的後人,怎麼會如此?」 「當時娘已經跟著爹離開聞家,爹因為一些緣故不在我跟娘身邊,事情就在那時發生的。我當時的年紀還很小,但是有一幕我記得一清二楚。」 「那時娘因為察覺到外頭有異而把我藏起來,沒多久我就眼睜睜的看著娘被人帶走,我卻什麼都做不了。」江夢樓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,「只因為娘看向我這邊的一個眼神,讓我頓失衝動跑出去救我娘的舉動,我好恨我什麼都做不了……」 「夢樓,沒事的,我在這裡。」趙墨言把江夢樓擁的更緊了。 「於是我娘成了那個名動天下的瀞妃,我爹再也沒了笑容,因為救不回娘,他比我還恨那個奪走一切的男人,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一切的推手,害我娘被帶走的兇手……」 「奇詭藥師──連江,你所認識的那個『連溯泉』。」 「天啊……那你還跟他這麼接近?」趙墨言倒抽一口涼氣,這些日子以來夢樓跟那個「連叔」單獨相處了多少時間,趙墨言已經不敢去算了。 「這是他該做的償還,」江夢樓抬起頭,眼淚滑落白玉般的面龐,「我要他一輩子都綁在映家這個束縛下,他該還的永遠不嫌多。」 「我娘被帶走並不是因為她的美貌,而是因為她是映樓之妻,來自遠方忌妒讓她成為犧牲品,連溯泉奉命把我娘帶走,讓映樓身邊不再有旁人,永永遠遠只屬於那個讓連溯泉聽命的人。」 「……奉誰的命?」這次換趙墨言的聲音微顫,突然不敢知道那人的身分了。 「一青你聽我說,」江夢樓把趙墨言的臉捧住,「上一代的過錯並不是你的責任,如果你要負責的話也太沒有道理了。」 「那是因為我們現在……」 「那跟我們倆相不相愛都沒有關係,冤有頭債有主,你是趙璟的兒子,但並不是趙璟……想想我在映夢裡給你安了什麼角色?」江夢樓勾起笑,難得主動吻了趙墨言。 「唔!夢樓你這樣害我無法思考……」 「這樣就分心?沒定性。」 「那是夢樓你太誘人!」 「衝著你這句話,我直接回答你好了,我想現在你的腦袋像一團泥一樣,已經無法思考了吧?」江夢樓輕輕笑了出來,以指尖堵住趙墨言還想抗議的嘴,「如果說宛妃是我娘,蟠王是我爹,妖王是趙璟,照理來說你來飾演妖王再適合不過了,但你的角色卻不是妖王,這不就代表我根本不想把你安上那位置嗎?」 「的確,你這身分讓我痛苦了一段時間,但是經過了那晚我就想通了,還記不記得你在那個下雨的夜晚跑來我房門前像傻子一樣站著吹風?」江夢樓湊到趙墨言耳邊輕聲續道:「進房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?風流畫師?」 趙墨言聽到這句話後臉色既痛苦又愉悅,不過很快就恢復正常了。 「夢樓那時你好主動……可是好痛苦……」 江夢樓聽聞此言後,換他漲紅了臉,「要死你還真說出來?咳,那時我根本是無理取鬧,你卻沒有任何怨言,任憑我把情緒發洩在你身上,這麼好的男人我上哪找去?」 「喔喔喔夢樓我好感動!我們今天就來……」 「休想!至少要等到事情結束以後!」 「所以事情結束就可以嗎?」有人兩眼放光了。 「……」 「喔夢樓我愛死你了!」 「少來!」有人臉紅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