泱夢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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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之二十三 泉魄
近來沅湘書院一直傳出藥味,沅湘夫子也有好些時日沒有出現在孩子們的面前了,據說夫子是之前遠行的時候不小心累著了,老毛病一發到現在還沒好,孩子們的爹娘為表達關切之情,不斷叫孩子送來蔬果補品之類的東西,雖然江夢樓表達了婉拒之意,送來的東西仍然比退回去的多,因為江夢樓教的孩子中大半都是貧苦人家出身,很多是付不出錢的,能夠遇上一個夫子願意教他們,已經是相當幸運的一件事了,所以當夫子有事情時肯定毫不遲疑的鼎力相助。 至於在如此克難的情況下,江夢樓是如何維持書院經營一事,還得從班大商人講起。 班剡看江夢樓除了靠著賣自己種的藥草或寫書外,根本就是在靠積蓄獨撐大局,於是班剡建議江夢樓撥一部分積蓄讓他做買賣,錢滾錢啊錢滾錢,免愁哪天就坐山吃空了。 於是班家多了一個大金主,書院也就這樣維持了下去。 「呼……」 在一間藥味特別濃厚的廂房前,一大兩小並排坐著打盹,那景象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勾起無奈的微笑。 過了不久木門就被推了開,從裡頭走出「曾經」的師徒──連祭桓與連溯泉,連祭桓不耐的對在外打盹的三人蹙起眉頭,既然幫不上忙就去休息,傻傻等在這裡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。她輕哼了一聲便轉身離去。 相較於連祭桓的不以為然,連溯泉倒是嘆了口氣,上前拍醒其中唯一的大人──趙墨言。 「趙畫師。」 「……連大夫?」趙墨言其實在連溯泉走近後就醒了,靠在他身上的聞家兄弟也因為他的動作揉著眼醒了過來,「夢樓怎麼樣?」 「很疲倦,出了一些汗需要沐浴,這事就勞煩你了。」連溯泉快速交代後便跟著先行離去的連祭桓而去,趙墨言一手牽著一個小孩走進廂房,只見江夢樓半臥於床榻上,臉色蒼白的微微喘氣,閉上雙眼的江夢樓沒有察覺他們的到來,冷汗不斷從額際緩慢滑落。 「晏,跟源叔叔說找人幫忙打水進來……」趙墨言把聞楠的小手放到聞晏手中,「順便安慰一下你弟弟,好嗎?」 「嗯。」聞晏雖然也很擔心老師,但一旁的弟弟看到老師的狀況後,又是淚水大把大把掉的模樣,他順從的應了聲,牽著弟弟找源叔叔去了。 「夢樓?」趙墨言喚了一聲,江夢樓眼睫微顫,緩緩張了開來,看清眼前的人影後嘆了口氣。 「果然是你……你不應該帶晏家兄弟進來的,我這樣子倒是讓他們擔心了。」江夢樓欲起身說話,趙墨言便伸手扶住他。 「你都不知道晏有多固執,硬是要跟我一起在外邊等,真不知道這是在學誰……」趙墨言碎碎念著,江夢樓聞言抬起眉,缺乏精神的眼瞪起人來一點魄力也沒有,反而像是在拋媚眼。 「誰不知道你在說我?」江夢樓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便收了聲,閉上眼再度喘了起來。 自從開始解毒後,他的身體益發虛弱,連祭桓一方面解毒,一方面還要想辦法讓他的身體能撐過解毒的過程。 「別說話了,先睡吧,我幫你洗洗。」看水已從外邊打來了,趙墨言道了聲謝後便緊閉上房門,替江夢樓褪去衣物抱進木桶中。 好一陣子房內只剩下波盪的水聲,江夢樓墨色的長髮在水中飄散開來,蒼白的面頰在熱氣蒸騰下泛起紅暈,趙墨言見狀忍不住撫上那面頰,不帶其他意味的,只是感到疼惜。 夢樓為了幫他擋毒,一直到今吃了這麼多苦,雖然夢樓總是說這點小事不算什麼,但真正看到心愛的人兒如此痛苦,無能為力的感覺又再一次毫無保留的侵襲而來,他不只一次恨起那對自己一點好處都無的身分,因為這身分他差點失去了夢樓,如今也只能在一旁焦躁不安,什麼事都做不了。 遇上夢樓前他在外流浪了許多年,本以為自己看到的悲歡離合與恩怨情仇已經太多,沒想到自己碰到的竟比那些還要複雜難解,好比戲曲的多揣難料,戲終人散,戲子能放下扮演的角色,可這人生非戲,扮演的角色也不是說拋就拋。 「在想些什麼?」感到受水潤澤的指尖抵上他蹙起的眉,爾後順著眉梢滑下臉頰,帶著與水溫相異的冰寒。 「想你啊!」趙墨言以自個兒的掌覆住那冰涼,嘻鬧般的話卻是帶著擔憂的語氣。 「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寫『映夢』這一齣戲麼?」夢樓突然問道。 「不就是為了……」趙墨言一開口就說不下去了,只是默默的看著嘴角含笑的夢樓。 「除了先前我跟你說的原因外,也是因為我想要提醒自己那一切都過去了,戲完了日子還是得過,屬於上一代的過去就在我手上了結。」江夢樓笑意轉深,深深望進趙墨言金棕色的雙眸。 趙墨言知道「映夢」一戲是根據夢樓爹娘那一代的悲劇改編而成,想必夢樓在編寫的時候一定是相當痛苦的吧? 「你能做的還有很多,你不是把我當成你的責任麼?怎麼?突然不想負責了?」 「唉呀呀夢樓說這麼傻話,我的夢樓當然是我的責任啦!」 「……那麼快就付諸行動了?你的手放哪裡?」居然趁人之危! 「哈哈哈誤會……一切都是誤會啊夢樓……!」 「趙一青!你給我……咳咳……」 「啊啊夢樓!」 「老師其實還滿有精神的啊?」在房門外的楠疑惑道,一旁的晏頓時無言。 「……應該。」視對象而定吧…… 「說吧,你到底要跟本宮說什麼?」連祭桓吞吐煙霧,在一片朦朧中看著面無表情的連溯泉,自離開廂房後,連溯泉就擺出這副死人臉,看了就讓她厭煩。 「宮主,關於解毒一事,能否用弟子先前那個方法?現在這方法只有五成的機會,若用那方法……」 「喔?就算有八成成功的機會好了,只是多個三成就得搭上一條人命,難道你想當那個替死鬼?」連祭桓看連溯泉默認了她的問句,便冷笑了一聲,「憑什麼?」 「我答應過映樓,要照顧他的孩子。」連溯泉的雙眸瞬間黯淡了下來。 「照顧到連命都得賠進去?別把自己想的這麼偉大,肆江,你在某些方面實在是太過武斷,你認為是最好的方法可能對別人來說是最差的。」 「你有問過那孩子的想法麼?還是你又打算隱瞞到底了?你憑什麼要一個人背負你的生命度過下半輩子?」 「我不是……」連溯泉欲出聲反駁,卻被連祭桓打了斷。 「你很清楚你現在等同於背負著映樓和江婉的性命,知道這是什麼感受的你還要將之加諸於人?」連祭桓厲聲說道,「本宮當初沒有親手殺了你,是因為你是婉兒和樓兒重視的人,失去你只會讓他們難過,所以本宮只是不認你這個弟子,絕不承認!」 過了一陣難堪的沉默,連祭桓像是已經冷靜下來了,冷漠的對連溯泉一擺手道:「算了,這件事你自己看著辦,跟那孩子商量還是怎樣我不管,現在滾出我的視線外,今天我不想看見你。」 「是。」連溯泉依言離開此地,連祭桓在連溯泉走後以手掩面,不似她的脆弱嗓音緩緩傳出,飄散在僅餘她一人的地方。 「齊,如果你還在就好了……」 連溯泉邊踏著規律的腳步,邊試圖整理他已然紛亂無比的思緒,臉上的表情不若平時的冷靜,帶上了點難解的鬱鬱。 剛剛連祭桓的話在在打擊他逃避的心,明明在一開始就下定決心的路,在他的動搖下竟變得遙不可及,明明不該如此的…… 就在思緒數轉間,他的人已然到達江夢樓所在的地方,清涼的風自敞開的廂房闖入,溜盪一圈後從木窗離去。 江夢樓此時捧著書半臥於床榻上,適才他才好不容易趕幾天沒睡的趙墨言去休息,自己雖然疲憊卻也睡不太著,只好翻翻之前趙墨言拿來的街坊小說,打發打發時間。 「樓兒。」 一聲低沉的呼喚讓江夢樓抬起了頭,他見連溯泉立於門邊便問道:「連叔有什麼事麼?」 「樓兒,連叔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,是關於解毒的。」 「解毒?」江夢樓把書放到一旁,看連溯泉沉默了一會兒,才又開口。 「連叔在想,如果用先前連叔所說的那個方法,對你的身子比較好一點……」 「之前?」江夢樓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,後來才想起那是什麼樣的方法,「連叔,樓兒應該說過並不想要用這方法的。」 「樓兒,連叔答應過映樓要好好照顧你娘和你,婉兒……連叔沒辦法救你娘回來,至少不能連你也失去。」連溯泉向來沉穩的聲線微顫,讓江夢樓不禁一愣,看著那泛著歉疚的雙眸。 「連叔時間已經不多了,樓兒。」連溯泉看向掛於牆上的泉魄,並將之取了下來。 「連叔這一去……就不會再回來了,這把泉魄代表的是你爹的托付,我已經欠他太多,所以更不能辜負他。」 「連叔你……」江夢樓看著那泉魄,呼吸驟然一窒,顫抖的撫上那擁有美麗紋路的劍鞘,「以命喚命,值得麼?」 『以命喚命,值得麼?』 宛如重疊的語句在連溯泉的腦中響起,只不過那時是他對著別人說出這句話,沒想到如今他也被人這麼問了。 那是一個無風的夜晚,很靜,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,映樓因為他這句話停下了收拾的動作,看向他的面容有著掙扎與不安。 『是我害婉兒被帶走的,我要把她帶回來……』 『那夢樓呢?你就這樣丟下你兒子不管?為了婉兒你要丟下他?』 映樓聽聞此句後,面上更是浮現崩潰一般的表情,緊握泛白的雙拳顫抖未歇。 『肆江,我到底該怎麼辦……我到底該怎麼辦……』失去憑依的呢喃散逸於空中,俊逸的臉被痛苦折磨的扭曲變形。 他知道映樓多想不顧一切的去救出婉兒,只是迫於現實他不能這麼做。 當時他不懂那份不顧一切的情感,也不懂這份情感是如此的燒灼。 如今他卻深深的明瞭,這是一種為了最愛而燃燒自己的痛。 「值,當然值。」連溯泉撫上江夢樓的頰,屬於記憶的身影在這一瞬間,彷彿和夢樓重疊了起來,讓他感到一股難忍的酸楚,像是在他數個漆黑夜晚,總是因為這份酸楚而輾轉反側。 江夢樓閉上眼,知道連叔總是透過他在看著某個他們都相當思念的人,他們都知道,只是從未點明。 有些事情太過清楚,只是一種不堪的痛苦。 感到那溫暖而粗糙的掌離開他的頰,江夢樓才睜開眼看著連溯泉步向門口。 「連叔,爹娘他們並不怪你。」 連溯泉聞言停下了腳步,好半晌才留下一句話。 「……可是我無法原諒我自己。」 而我也不值得被原諒。 章之二十四 佈棋 京城的繁華在漆黑的夜裡更顯的耀眼奪目,讓這歷史悠久的京城添上一分屬於生命的妝彩。 而就在這美麗城市之中,延國皇宮就在其內閃耀著白玉般光澤,代表著無可取代的權威與尊嚴,容納著人民對國家未來的希冀盼望。 「瀾,我們長久以來做的事情,終於要結束了嗎?」葉娘──也就是沁煙這麼對她的雙生兄長問道,他們現位於皇宮不遠處,眺望著這座美麗的宮殿,同時也是屬於皇族的,最奢華的牢籠。 「是啊,那些東西都將結束了。」瀾煙笑看著她美麗的妹妹,終於到了這最後一步了呢。人還真是貪婪,為了慾望不斷製造罪惡,不斷將自己推入深淵,但是在因慾望過多而失去一切之後,仍然那般的渴望著,渴望那不可多得的一切。 他為了保護沁而投身黑暗,即使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,但是他仍是貪婪的希望留在妹妹的身邊,即使沾染罪惡的身軀是如此不堪。 「雖然這麼說,但似乎還要一段時間,」沁煙嘆了口氣,「會面也告一段落了,但這麼做難道不會打草驚蛇?」 「這就要看各大門派的能耐了,我想『秘密行事』這四字他們應該相當熟悉才是……」瀾煙的笑帶著嘲諷。 江湖在最初的混亂過去後,終於有人意識到那份「名單」所代表的意義,循著此名單找出兇手不僅是對那些被暗殺的人有個交代,也是要挽回屬於各大門派的尊嚴。 於是所有人要求連雲堂交出擁有名單的兇手,對此連雲堂也做出了回應,在連雲堂的安排下,昨日祁門與各大門主的秘密會談於焉展開。 「不管他們承不承認,藥門已經極度深入各大派,這也是只邀請各大門主的原因,人數越少,洩漏的可能性越低。」沁煙接過瀾煙的話頭,「畢竟這還是他們的『家務事』,我們祁門也無法插手。」 對於被人當面指出自家門派混有內奸,那滋味可不是這麼好受的,若再讓祁門這外人插手,豈不是將剩下來的面子也一併丟盡了? 於是祁門選擇了沉默,但在適當的時刻還是會「推波助瀾」一下。 「雖然我們祁門和連雲堂被那皇族之子利用還挺不愉快的,但這至少是個開始,自從我們除去賢陵王逼他出手後,他對我們也不太客氣,能用者用啊。」揉雜著不悅與興味,迥異的情緒使瀾煙的面龐更顯邪魅,這在他雙生妹妹身上可看不到這種表情,若現在有人在旁邊的話,一定能深深體會到這微妙的差異。 他們是那麼的相似,卻又有些不同。 瀾煙修長的指劃向皇宮,笑容益發詭譎。 「那麼我們這盤棋只要再下一步……」 ──就將軍了。 沅湘書院後院在夫子的精心照顧下,顯得如此生意盎然,令每個踏進此地的人不禁放鬆下來,夫子親手種植的芍藥迎風搖曳,傲然盛開散發動人幽香,詔示了多變的春已離去,夏的腳步隨之而來。 江夢樓手持雙扇,在庭中悠緩的擺動身軀,做出優雅而充滿韻律的舞步,他全神貫注的表情看來是如此動人,讓人不禁分神迷醉,彷彿最美好的景象也不過如此…… ──甫踏進院中就看到如此景象的趙墨言,就深深如此認為。 雖然他一點也不想打斷愛人美麗又誘惑人的姿態,不過該做的是還是得做,於是他無聲的往前數步,在江夢樓不注意的時候從後攬住佳人纖細的腰支,順帶在頸側偷了個香。 「不是說出來活動一下,怎麼在這兒跳起舞來?」 毫無預警的被從後偷襲,那過近的氣息讓江夢樓不自在的別過臉,「久沒有練手腳生疏了,趁這機會……」 「可是連大夫要你出來『走一走』,不是『跳一跳』。」感覺腰上的臂膀緊了緊,趙墨言的語氣也因為加重語氣而帶了點危險的味道,江夢樓連忙安撫般的將指尖覆上趙墨言的手。 「你也知道再過不久就要上台了,難不成你練好了?」 「上台!這件事我可還沒原諒你,你身子根本還沒好就盤算著到處跑!」趙墨言憤憤道,雖然聽過趙靈柔說過江夫子各種「有損」健康的行徑,但是真正遇到了還是讓他心驚膽跳。 他這才知道平時溫文儒雅的人,做起瘋事來可是誰也擋不住他。 「這次我有告訴你啊,放心吧,這次不只有我們而已,還有葉娘手下那些高手在不是?」 這不是重點! 趙墨言在心裡大叫,總覺得他和夢樓的角色在此時互換了過來,咬牙切齒的人變成他。 深刻體會到平時夢樓情緒的趙墨言不肯回話,固執的緊箍住夢樓的腰表達不悅。 「一青……」 不坑聲。 「青……」 ……我忍。 「親愛的一……」 太狡猾了! 聽著溫柔而帶著撒嬌(?)的聲音喚著他的名,直擊他毫無防備的死穴。 趙墨言扳過江夢樓的身子,對著誘人的薄唇狠很的吻上去,過了許久才放開因無法順利呼吸,而雙頰泛紅的江夢樓。 「就這一次,在這之前你給我好好去休息!我相信你不用練一樣能跳的很好。」 他知道自己投降了,然後不意外的看到夢樓燦爛的微笑,雖然夢樓通常這麼笑的時候都是別有目的,有人即將倒楣之類的,但他無可否認的那實在很耀眼。 趙墨言拉著江夢樓就往房裡拖,動作看似粗暴,溫熱的指卻輕柔的覆在江夢樓的手腕上,帶著不意察覺的溫柔。 江夢樓因此再度勾起了淡淡的笑痕,只是在前方的畫師錯了過。 鄭婒容走在一片黑暗中,腳步虛浮。 她不知道自己該行往何方,直到在黑暗的盡處看到一絲光芒,她才停下了腳步。 那是一幅彷彿不容打擾的景象。 深夜中,月光下,麗人翩起舞。 女子身覆輕揚飄紗,層層疊疊如萬巒千山,她擺動時快時慢,潔白皓腕隨著曼妙舞步若隱若現,恰似月色因飄雲時掩時現。 女子手持摺扇,其扇一望便知並非凡品,透著股張狂的奢華,乳白月光如同一層薄霜輕覆女子身軀,宛若月之薄紗。 她腳尖驟然一點,先是輕輕的一個迴旋,爾後越旋越快,越快越急,最後停在一個高潮的浪尖,像是絲竹奏樂正當激昂,便無預警的收了音。 她發出了清脆的的笑聲,以扇微掩面容。 這說也奇怪,適才能如此清楚看見女子的衣裝,乃從豔麗髮飾到精巧繡鞋,獨獨女子的面容如蒙上一層白紗,讓人看不清其真貌。 直到女子將扇一揚,隨著轉為悲涼笑聲而來的,是那突然清晰起來的面容,絕美而悽愴。 ──那竟是瀞妃的臉。 「太后!太后!您醒醒!」 將鄭婒容從夢境中喚醒的是她貼身宮女倚翠的聲音,她怔怔的看著倚翠秀麗的面容,一時之間分不清楚自己是還在夢中,還是已經回到了現實。 不過由倚翠正輕拍她後背的手和屋內熟悉的景致來看,她的確是回到了現實,只是夢境帶給她的感覺一時半刻還無法消除。 「太后,倚翠看您似乎是不舒服便把您喚醒了,您現在需要什麼嗎?倚翠這就叫人去準備。」倚翠輕柔的聲音迴盪在四周,這裡是屬於太后的寢殿,因為鄭太后不喜歡吵雜,所以附近就只有她倚翠和少數幾個宮女而已,更何況適才太后因為累了想稍作歇息,身邊只留下她一人。 「不了,就這樣就好,最近本宮都沒什麼精神,大多時間都在榻上度過……果然是老了呢。」鄭婒容幽幽嘆道,舉手投足間帶著沉靜而高貴的韻味,彷彿適才的慌亂只是錯覺,倚翠見太后穩定了心緒,便笑著回道:「太后您可要保重身體,皇上先前不是說要幫您的壽宴弄個特別的大禮?」 「這孩子也是有心……」鄭婒容隨意的應了句,卻沒有應有的欣慰語氣,像是陳述一件不要緊的事情罷了。 她的確不知該不該為此欣慰,矛盾的情感沒有人知道,靜靜的在她心頭流淌,不久後便了無痕跡。 她雖貴為太后,卻已經步入暮年,曾經的豔麗繁華都隨著歲月而逝,在夫君已瘋的現在她只能獨對寂寥,即使在過去他們亦是相敬如賓,不帶一絲情感的因素,她會嫁入皇家全是因為娘家帶來的姓氏,而她的唯一用處就是當一個鄭氏安插在皇家的棋子。 在她的眼裡她的夫君──趙璟是個外表尊貴威嚴,心內卻像是個桀傲不遜的逆子,在層層算計中露出最滿足的笑容,把他人的存在視若草芥,彷彿世間就該隨著他起舞,隨著他瘋狂脫序。 ──而她愛上了這麼一個男人。 愛上一個不懂愛的男人,還有什麼比這還傻? 多年來的冷漠相對讓她心痛如絞,愛情失意的她開始為自己爭權奪利,至少她不要成為任人擺佈的棋,整個鄭家該反過來為她而生存。 於是她為趙璟生的孩子淪為她手下的工具,就算再骯髒的手段也沒有人為此義憤填膺,因為她身後是無可動搖的靠山,能輕易的讓一個人身敗名裂。 感情與否並不重要,只要能得到她想要的她就能捨棄情感的虛妄,直到一句話打破了她這可笑的堅持。 『這般大費周章是要做什麼?妳這麼想要就給妳吧!反正我看煥兒也挺順眼的,就讓他接下朕的位子,妳當上延國母儀天下的皇后,如何?』 她永遠忘不了趙璟玩味的笑,輕易得來的位子完全來自他的施捨,他不給就沒有人能拿到。她這一生全都投注在實為被人操控的權爭中,諷刺的是她直到那一刻才明白──不得不明白。 執著於權力的背後只是一個得不到最愛之人的悲哀。 而被她視為工具的孩子,在現在儼然成為了另一個趙璟,逐漸脫出她的控制,她明瞭趙煥心理肯定有著被操縱的不平,只是在他輕浮面容下看不出這些心思,而他也不容許別人輕易看透。 趙煥身上那種和趙璟相似的感覺讓她不安。 「倚翠。」 「是。」 「有話就說,難道倚翠有什麼不能跟本宮說的麼?」鄭婒容看著若有所思的倚翠,實際上倚翠除了是她的貼身宮女外,更是她放在外的眼線之一,能讓一向果決俐落的倚翠如此猶豫的肯定不是小事。 「是……近來有一些人開始在華昇宮頻繁進出,不知所為何事。」倚翠最後還是說了出來,不意外的看到太后微訝的表情,畢竟這消息怎麼看都太匪夷所思了。 這華昇宮位處偏僻,鮮少有人煙,可謂小型的世外桃源,但居住在此對一個嬪妃來說是一個不受寵的事實,等於變相的被打入冷宮,從此孤獨衰老。 但自從瀞妃住進此後,這兒變成了皇上最常來的地方,次數多到甚至不亞於當時的皇后鄭婒容,有人說這是皇上喜新厭舊,有了新妃後便對皇后冷落,說不定皇后這位置不久後便會換人坐坐,畢竟只出席過一次晚宴的瀞妃,擁有著仙人也要迷醉的美貌。 ──但也有傳言,華昇宮常傳出令人不安的爭吵,美麗的瀞妃常在皇上走後,帶上無數的傷口。 這一切都在瀞妃在宮廷鬥爭中被人毒死後,成為了永遠的秘密,而華昇宮三字也成為人人閉口不提的禁忌。 「知道是哪邊的人麼?」 「皇上那邊的人,可是也沒有聽說皇上要納新妃……」事實上皇上也拖了很久沒有立后了。 「這是怎麼……」鄭婒容蹙起眉,爾後向倚翠吩咐道:「倚翠,繼續看看還有什麼動靜。」 「是。」 「先去幫本宮泡杯涼茶來吧。」 「是,太后。」 鄭婒容注視著倚翠離去的背影,這件事加上適才作的夢,讓她先前升起的不安更甚。 「希望只是想太多了……」 而在經歷過無數歲月的她卻深深明白,人算終究不如天算。 |